第七十三章
夕陽的餘暉總是無線柔和,明明已是黯淡的暮色,卻能讓淺藍淡泊的天空染上絢爛而熱烈的色彩,夢境一般變幻著,卻真實地印刻在人的眼眸深處。
滿頭白色自然卷的孩子靠在欄杆上,不耐煩地挖著鼻孔看天:“天都快黑了,假發怎麽還沒回來?以前怎麽沒發現他是這麽麻煩的人。”
旁邊一個穿著紫色外衣的孩子瞥他一眼,不屑地哼了一聲。
“銀時,晉助,我們再耐心等等吧,”又一個聲音響起,卻是成年人和藹好聽的聲線,帶著滿滿的笑意,“嘛,看來桂又帶回來一個新同學呢。”
在太陽徹底從地平線上消失之前,龍淵終於將背上這個叫桂的孩子送回了他來的地方
——鬆下私塾。
“真是謝謝你了呢……”桂低聲而禮貌地表達自己的感激與歉意,“實在是抱歉,本來還想幫你的,沒想到最後卻給你添了這麽大的麻煩……”
龍淵打斷他:“沒什麽好道歉的,你的腿傷全是我的錯。”
語調依舊是冷漠的,這讓桂有些無所適從,隻好用笑聲掩飾自己尷尬的心情:“哈,沒事的沒事的,不管怎樣還是要感謝你送我回來啊……真是的,還以為要被太陽公公給拋棄了呢……”
龍淵看著眼前近在咫尺的木屋,隨口應答道:“也許早就被拋棄了吧。”
“……”
笑聲戛然而止,桂抓著那把長劍,終於徹底陷入了尷尬的沉默中。
“可不要說這麽喪氣的話哦,太陽公公之所以每天升起,就是為了告訴你們,他從來都沒有拋棄過任何人呢。”
突然想起的聲線,語調優雅,笑意從容。
龍淵聽到背上的孩子驚喜地叫了一聲:“せんせい!”
是老師嗎?龍淵下意識地循著聲音偏頭看過去,走廊那頭,素色和服承接了夕陽最後一縷輝光,描繪出令人心安的朦朧輪廓,木屐在木質地板上踏出平淡到親切的聲響。
栗色的長發,瑩綠的眼眸,男子年輕俊美的麵龐,溫柔上揚的嘴角。
明明是陌生而奇異的相遇,卻意外地帶著暖陽般令人眷念的氣息。
“真正的武士可不能柔弱到需要麻煩一個受了傷的女孩子來背他的地步呢,小太郎,你這樣子不行噢。”
桂清秀的臉頰微微紅了,慌忙從龍淵的背上跳下來,險些又扭了腳,幸好有龍淵在一旁眼疾手快地扶了他一把。
“原來是腳受傷了嗎?”年輕男子頎長的身軀蹲下來,小心地抬起桂受傷的腳踝仔細察看。
桂的小臉更紅了,結結巴巴地解釋道:“沒……沒事的,隻是一時不小心罷了……”
“那也要小心對待才能好得快一些呢。”
安慰一般,男子笑著摸了摸桂的頭頂,轉頭朝屋裏喊道:“銀時!銀時!你出來一下!”
“來了來了,嘛,鬆陽你這麽急地叫什麽呢,是大號忘了帶廁紙嗎……”伴著幾聲哈欠,一個懶洋洋的聲音傳出來,又一個和桂差不多大的孩子耷拉著眼皮出現在龍淵的視線裏。
被喚做銀時的孩子頂著一頭亂糟糟的白色自然卷,他先是看了看一臉純良無害的桂,又看了看笑成眯眯眼的鬆陽,最後自然而然地將視線定格在身形瘦弱滿身血汙的龍淵身上,:“喂,鬆陽,你讓假發拜入門下是想教他怎樣撿小孩的嗎……”
一旁的桂立即嚴肅地大聲反駁道:“不是假發,是桂!”
“……”龍淵突然有了拔劍砍人的衝動。
“嘛,銀時,你還是先扶桂回屋休息吧。”鬆陽揉了揉銀時蓬鬆的卷發,笑著叮囑道,“記得好好幫桂擦藥。”
“知道了知道了,真是的,麻煩死了。”銀時不耐煩地應著,伸手扶桂時,動作卻十分小心,“一個兩個都是這麽麻煩……”
“還真是嘴硬的小孩子呢。”鬆陽靜靜看那兩個孩子走進屋裏,又笑著看向龍淵,瑩綠的眼眸如同盛了一泓清泉,“那麽現在該你了,呐,被太陽拋棄的小姑娘?”
“你是被小太郎從戰場上帶回來的吧?”
“……”
“看你的樣子,也是一個人在戰場上掙紮了很久吧?真是的,現在的小孩子,一個兩個都是這麽厲害了嗎……”
“……”
“你為什麽不說話?”
“……”
“你叫什麽名字呢?”
“……”
“看來你是真的不想說話呀,嗯,那等你願意說話的時候再說給我聽好了。不過呐,你的這把劍,真的很不錯呢……”
來不及反應發生了什麽,也無從思索不知在何時鑄成的前因後果。
隻是當看到自己的劍出現在男子手中時,龍淵原本冷淡無波的瞳孔驟然緊縮,殺機一閃而過。
下一秒,已然出手搶奪,暴虐殺氣如衝破囚籠的野獸,燃出憤怒與毀滅的烈焰,毫不留情地盡數攻向麵前那一襲素衣:
“還我!”
瑩綠的眸子眨了眨,如春水倒映出暖陽般的溫潤,帶著些許詫異:“欸?原來是一個中華姑娘啊……”亦沒有刻意地反擊,他隻是避開了直奔自己腦門的拳頭,伸出一隻手輕輕按住龍淵的腦袋,輕而易舉地止住了她的攻勢。
看著眼前這個明明隻到自己腰際,卻拿出了一副要跟自己拚命架勢的小姑娘,鬆陽忍不住笑出聲來,輕聲念了一句:“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霜寒十四州,你聽過嚒?”
——是漢語。
龍淵刹住拳頭,心中所有的憤怒與警惕都在鬆陽用純正標準的漢語念出那句詩的霎那間,被覆蓋上名為驚愕的情緒。
——盡管她的劍還在這人的另一隻手裏。
她下意識地抬頭,頃刻間便被那人明媚寬和的笑容盈滿眼底,一雙瑩綠色的眸子清亮溫暖,猶如承載了春日暖陽的溫度,是寒冬雪化後的春水初生,春林初盛,春風十裏。
不如你。
這樣的眼眸,這樣的笑容,這樣的人。
輕而易舉就化盡了龍淵的全部殺氣。
鬆陽再開口時,聲線依舊溫潤,卻是換成了她熟悉的語言,耐心安撫:“還真是個警惕的小姑娘啊,你這把劍雖好,可我卻對它沒什麽興趣呢,所以你不用這麽緊張的。”
靜靜地與鬆陽對視著,龍淵嘴唇微抿,點了點頭。
“那,現在沒有了語言障礙,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了嗎?”
龍淵的眼神微閃,嘴唇顫了顫,卻是抿得更緊了些。
“還是不願意說嗎?既然這樣,那我就不問了。”鬆陽不以為意地笑笑,拉著龍淵朝裏屋走去,“不管怎樣,我們得先洗個澡換身幹淨的衣服,再填飽肚子……”
“龍淵。”
“欸?”
停下腳步,鬆陽有些意外地看向這個一直都在保持沉默的孩子。
龍淵垂著眼瞼,並沒有多餘的表情,就好像剛才那兩個字不是從她口中發出的一樣。
想了想,鬆陽試探地問道:“龍淵,是這把劍的名字嗎?”
龍淵點頭,又搖頭,輕聲補充:“也是我的名字。”
鬆陽了然,“以劍為名嗎?”也許是不想帶給女孩壓迫感,他蹲下身子與女孩平視,“如果是這樣的話,這把劍,就必須由你拿著了呢。”
“不過在此之前,我要和你做個約定。”
“嗯?”龍淵不明所以。
鬆陽笑著將手中這把名為龍淵的劍遞過去,眼底卻是認真的嚴肅:“在你真正學會使用這把劍之前,不要輕易拔劍,好嗎?”
龍淵接過劍,瞳孔中映出的卻始終是鬆陽笑意盈盈的麵龐。
良久,點頭:“……好。”
“既然這樣,那就約定好了哦。”抬手揉了揉女孩的發頂,鬆陽起身,拉著她繼續往裏屋走去,“說謊的人,要吞千針哦。”
“嗯!”
“哈,龍淵還真是個乖孩子呢。”
“……”
…………
山野秋涼,尋常木屋,夾雜著孩童的吵鬧與歡笑,沒有華麗的宅院與成群的家仆,卻有著久違的溫暖氣息。
體貼地為初到此地的女孩辟出單獨一間和室,又細心備好洗漱的熱水與幹淨衣物,鬆陽打理好這一切,回頭摸了摸女孩的發頂:“後麵的事就要靠小龍淵自己去完成了哦~”
“嗯,好的……”不知是因為屋裏的熱水熏蒸出的熱氣太過濃鬱,還是覆在頭頂的掌心太過溫暖寬厚,又或許隻是因為身處異國他鄉不由自主的緊張感,龍淵冷漠的小臉上驀然升了溫。
突如其來卻又理所當然的名為感動的情緒,後知後覺地融化了心底的寒冰。
注意到女孩微妙的窘迫感,鬆陽問道:“小龍淵這是害羞了嗎?”
“才不是……”龍淵垂著眼瞼小聲反駁。
“哈哈,小龍淵還是快點兒洗洗幹淨吧,一會兒水又該涼了。”鬆陽笑得眉眼彎彎,“我先去給你準備些吃的,嗯……就飯團吧,小龍淵覺得怎麽樣?”
“……好。”
這一夜,斜月如鉤,疏星零落,蟲聲新透綠窗紗。
龍淵坐在熱氣蒸騰的浴桶裏,遙遙望著窗欞外枝葉掩映間的殘月,素來淡泊世事的一顆心,竟在這一刻破天荒地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迷茫。
——淡定如她,也不曾想過有朝一日,會陪著龍淵劍一起流落到一個跨時空的地方。
她已經帶著龍淵劍在世間流浪了太久,久到不得不舍棄自己原本的名字,久到生命的全部意義都隻剩下了守護這把劍,從此以劍為名。
漫長的歲月裏,也曾有人試圖留下她,又或者自以為是地想要拯救她。可時至今日,她忘記了時間,忘記了姓名,忘記了那些曾經刻骨銘心的或悲或喜或不舍或憎懟的麵龐,甚至忘記了自己最初的模樣,卻依然還走在這永無止境的流亡的路上。
——莫提來路,莫問歸處。
可說到底,路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眼下這個不明不白的地方,到底算什麽呢?
想不明白,也不願去想。索性不再去看那一勾弦月,閉上眼睛將整個人都埋進水裏。
就這麽迷茫地,安靜地,在水中沉睡下去,再也不要睜開眼睛,從此終結那無休止的流亡好了……
桂來給龍淵送飯的時候,已經是一小時後。原本這件事不用受了傷的桂來做,隻是他念著龍淵好歹是自己帶回來的人,堅持要來看看,鬆陽也就笑著由了他。
“請問,可以開門了嗎?啊喏,我來給你送些吃的。”
“……”
屋裏沒有任何動靜。是沒有聽到嗎?桂又敲了敲門:“不好意思,開下門好嗎?我來送飯了。”
屋內依然一片靜默。
腦海中某些東西一閃而過,桂突然有了不好的預感。
“抱歉,開門好嗎?”桂有些慌了,敲門的力度也變得急躁起來,“還好嗎?喂,你還好嗎?”
幾番下來無人回應,桂一咬牙,硬著頭皮擅自拉開門。
素淨的和室裏,燭火昏黃,空無一人,隻剩一隻早已沒有了熱氣的浴桶,和浴桶旁整整齊齊疊放著的衣物。
一直拎在手上的食盒脫了手,桂跌跌撞撞地跑到浴桶前,一瞬間瞳孔緊縮。
——女孩整個人抱著膝蓋沉入水中,雙眼緊閉,人事不省。
“喂——!!”
難能可貴地進入了一次深度睡眠,可惜……龍淵是被桂嚇醒的。
意識極度迷蒙間,耳邊突然響起某個似曾相識的聲音,帶著極大的驚慌與恐懼,在這間安靜的和室裏驚擾了夜色,劃破沒過頭頂的水紋,震透耳膜與頭骨,沿著神經一路蔓延下去,直到響徹意識最深處。
“喂——!!”
……誰?!
尚未來得及睜眼,便被人抓著手臂從水裏撈出去?
“怎……怎麽樣?”
“……”
“你……啊……!!”
水高隻剛好沒過腰際。被桂從水裏拉起來的龍淵麵無表情地看著她,打濕的頭發黏在臉頰上,又順著身體的輪廓垂到胸前,發梢還掛著水珠。
桂的臉瞬間漲得通紅。
“對……對不起!!”桂立馬閉上眼睛,一個九十度鞠躬伏下腰去,慌亂間一頭撞在木桶邊緣,咚得一聲巨響,震得木桶裏的水麵都晃了三晃。
龍淵麵無表情地重新坐進木桶裏,“……你先出去吧。”聲音淡淡的,聽不出情緒的波動。
“哦……好的……”桂連眼睛都沒來得及睜開,慌張地掉頭就跑,險些撞到門上。
“啊,對了……我給你送了吃的……就在那裏!”匆匆忙忙囑咐完這一句,也顧不上聽龍淵回答,桂便立即拉緊了和室房門快步跑開,小臉依然紅撲撲的。
“呀嘞呀嘞,假發這是闖禍了嗎。”白色卷發的孩子坐在另一邊走廊的欄杆上,剛好將桂慌亂的模樣盡收眼底,不禁嫌棄地搖了搖頭,又抬眼去看天上的月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