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含章可貞,以時發也,或從王事,知光大也。含章鎖的排布暗合十二時辰,刻度嚴密,各時辰中又分為二十四星宿,交錯縱橫,要想解鎖,必須先懂得黃道星宿運行之規律,輔以精準計算,將圖格一一對上,方能打開,期間若錯一步,便會讓鎖局陷入很複雜難解的地步。
含章鎖在舊時被大軒用來傳遞軍情密報,送到將帥手中後,仍需由學識淵博的軍師或長史親自解鎖,方可保不出差錯。但因含章鎖過於精密複雜,尋常百姓難得一見,如今太平盛世多年,便是有許多王公貴族也將此鎖遺忘了。
今晚卻能叫無雙在區區一個平民暴發戶的房間裏看到,還真是令人驚喜啊。
鄧才坤此人不僅用含章鎖來放東西,就連含章鎖本身也被他藏得極為隱秘。若不是無雙無意間發現,此人即便在睡眠時也會有意無意地用手撥一下枕頭,他也不會想到會在枕頭上有什麽貓膩。
這枕頭的工藝亦是精美,綾羅刺繡工藝精湛,軟硬適宜,手感極佳,完全看不出又何異常之處。須得是手上感知極其敏銳的人,才能從重量與觸感的細微差別上,分辨出枕頭裏是否另外藏著什麽。
也僅僅是分辨而已,眼下要想將含章鎖拿出來一探究竟,還得先將枕頭拆了。
無雙拿著枕頭看了一會兒,就拎著鄧才坤的衣領將他的脖子連同腦袋一塊提起來,將枕頭塞了回去。
然後抽針,走人。
來日方長,這個時候就打草驚蛇,顯然並不合適。
先前進鄧府的時候,無雙還未覺得有什麽值得防備的地方,這會兒出了鄧才坤的臥房,無雙一躍而上丈高的院牆,回望這座富庶奢侈的宅院格局時,竟覺得有些古怪。
月色斑駁,樹影婆娑,王城寂靜,家宅安寧,一襲白衣負手立於院牆之上,清傲雋逸。
俯瞰鄧家宅院,建的也算是中規中矩,乍看起來並沒有什麽特別的,可無雙卻覺得,這裏麵似乎極其巧妙地藏了什麽。
無雙還未瞧出什麽端倪,便聽到西廂響起吱呀的開門聲,開門的人雖然已經有意識地放輕了手腳,在萬籟俱寂的三更天裏仍是顯得分外刺耳。
院牆之上夜風拂過,空空蕩蕩,隻剩一小塊枝葉疏影。
從西廂上首的一間客房裏走出個人來,衣冠齊整,身形高瘦,看樣子應當是個男人。
即便是深夜無人之時出走,這個形跡可疑的男人也不見半分小心或鬼祟,步伐端正大方,氣度倒是不輸於真正的主人。
男人夤夜出屋,卻不是往外去,而是在內院行走,像是要到另一個屋裏去。隻見他繞過假山魚池,在烏漆抹黑的樓廊裏安然直行,甚至無需秉一根蠟燭,似乎這黑暗氛圍對他的視物毫無影響。
幾個轉彎之後,便不見了男人的身影,甚至連輕微足音都聽不到了。
無雙隱在樹上無聲等了一會兒,不見男人出現在內院任何一處。
他再次踏入院中,循著方才男人走過的路線,親自走了一遍。
月光照不進樓廊裏,眼前黑得不見五指,無雙索性閉上眼睛不再去看,周身五感全開,依照記憶前行,黑暗中亦是暢行無阻。
走到男人最後出現在視線裏的位置,無雙止步,再度睜眼後隱約可憑微弱月光看見周圍景象,前方仍是亭台走廊,廊外草木葳蕤,院中寂寥無聲。
無雙卻沒有再走下去。
他大概已經知道這庭院古怪在何處了。
——竟是藏了陣法嗎?
抬眼再看這已隱隱透出詭異的庭院深深,鳳眸中仍是無波無瀾,隻是盛不進這綽約的月輝。
隻是對於自己尚不了解的地方,還是原路返回比較穩妥。
無雙轉身離開,一路無恙。這次鄧府已經沒有什麽值得他好奇的了,因此走也走得毫不猶豫。
一番折騰,三更也過半,獨自走在街道上的時候,無雙又路過那個蜷縮在角落裏的孩子。
蓋在他身上的外袍還是自己當時疊出的模樣。這孩子竟是睡得一動也不敢動,還真是辛苦。
無雙停在那孩子幾步之外,靜靜看了他一會兒。
從衣袋裏摸索了一會兒,找出幾個銅板,約莫是前日裏吃餛飩剩下的。無雙將銅板輕輕放在孩子手邊,抽回了自己的外袍。
這一夜最冷的時刻已經過去。這孩子既然流浪了這麽久還能好好活著,那麽靠自身抵禦剩下的寒氣也不是太難。
倒不是無雙吝嗇於一件衣服,隻是自己如今身份特殊,外袍質地又是上佳,就這麽留給一個乞兒,未必是對他的慷慨解囊,也可能將他置於小兒懷金過鬧市的境地。
既然連外袍都收回了,無雙自然也沒有繼續留下來照看這孩子的必要。重新將外袍穿回上,無雙信步往前走,權當是六年裏生疏了路線,將這故園再看一遍了。
城中漸漸起了微濛的霧氣。
這事兒說來也是孽緣。一月前某夜,本該在自家席夢思大軟床上酣睡的年酒生生被硌醒,孚一睜眼,便看到明晃晃一把尖刀正對準自己的腦殼戳下來。
外麵冷不防一道驚雷,映得尖刀鋒芒畢露,殺氣逼人。
年酒嚇得一激靈,“啊”得淒厲叫出聲來,抬腿就要踹,可惜腿還沒抬起來,便感到腳踝處一陣刺痛。
她這才發現,自己眼下正呈一個大字型躺在地上,手腕和腳踝分別卡在四隻半大花豹的牙口裏,咬合的力道剛好夠讓她動彈不得,又不至於真的見血斷腕。
四隻花豹虎視眈眈地看著年酒,眼中有將她撕碎的欲望,卻好像在顧忌著什麽,遲遲不敢下口。
而頭頂,除了那把讓人心驚膽戰的尖刀,還有一雙清澈純真的明亮眼眸。
“咦,你醒了啊?”
那雙眸子眨了眨,透露出好奇和親近的意味來,聲音也是糯糯的,可是說出的話卻讓人膽寒。
“如果是醒著被開膛破肚,一定會很痛吧?”
說話間已然跪坐在年酒身旁,白嫩的小手握著刀在年酒身上比比劃劃,眉毛微微皺起,咬著嘴唇一副糾結的小模樣兒。
“唉……從哪兒下刀好呢……”
一陣冷風吹進山洞,激起了年酒一身雞皮疙瘩,顫抖著下嘴唇說不出話來,隻能瞪著眼看這個外形上軟萌易推倒的小娃娃,心中奔過一萬匹草泥馬:這這這他娘的是個病嬌啊啊啊啊啊!!
像是感應到年酒心中所想,娃娃驀然抬頭對她笑了一下,天真無害:“要不,還是先把腦袋剁下來吧,一會兒就不痛了。”
說著,一隻溫軟的小手就摸上了年酒纖細的脖頸,似乎在尋找頸上動脈所在。
“嘶……”年酒倒吸一口涼氣,忙不迭叫起來,“殺殺殺人犯法啊!”
這話一出口,不僅娃娃愣住,年酒自己也恨不得咬舌頭——跟一個病嬌談什麽法啊?再說了瞧人家才是幾歲大的一娃娃,就算抓進去都不會判刑的好嗎!
果不其然,那小娃娃愣了一瞬,就咯咯笑出聲來,看向年酒的眼神依舊純良:“這是在癡夢澤裏,就算皇帝老子來了,也不能把我怎麽樣的。”
“你這麽厲害那你上天好了,把我綁這山洞裏做什麽?”年酒琢磨著這娃娃詭異得很,這四隻花豹也不好惹,不如先分散他的注意力再想法子脫身,便有些口不擇言,“要不你下海也行,王八也是四條腿,你讓你的豹子咬著它也縮不進殼了。”
“王八?”娃娃歪著頭看她,似是有些困惑,但很快就輕輕搖了搖頭,一字一句無比認真地說道:“我不懂你在說什麽,不過你要是想說的話就繼續說好了,反正再過一會兒你就說不出來了。”
小娃娃一邊說著,一邊朝年酒爬過來,按在她脖頸上的那隻小手找到了合適的部位,這使得他笑得愈發靦腆軟萌,另一隻手的尖刀也握得更緊,朝她脖頸上的動脈湊過去。
年酒瞳孔驟縮,再也顧不得會被花豹尖利的牙齒咬斷手腳,拚命掙紮起來。
“要乖乖的哦……”
娃娃軟糯的口音在年酒耳畔低低安慰,手上尖刀卻毫不留情地切進女子細嫩的皮肉裏。
“啊!!——……”
鮮血淋漓。
無雙還是王城泰平那個備受矚目的容成家小公子的時候,就聽說過,在太昊的帝都詔寧,有一座西樓,是為當時的無雙公子司空玉而建,也是因司空玉的一句“西樓望月幾回圓”題字而成名。
他從未出過大軒,這次卻要陪同淑惠公主和親的儀仗,一道往詔寧去。
既然有這個便宜,他想,此番抵達詔寧後,定要和阿玘同行,一覽西樓風光。
可惜,好像有人先他一步,領著他的阿玘,在西樓捷足先登了。
那日於竹林之中,無雙遠遠望見西樓上的三人時,未嚐不曾有過片刻猶豫。
後來在詔寧皇宮春宴上,又是看到他們三人同行,眾目睽睽之下,無雙也未嚐不曾想過帶她一走了之。
倘若他真的那樣做了,他的阿玘隻怕是會不喜他的衝動與任性妄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