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唯將長夜終開眼
“以你如今之能,一針銀針也困不了你多久,所有我在針上抹了麻沸散。”
慕安彎腰摘了紮在無雙頸上的銀針,將他身體擺正,蓋上被子掖好被角,又跟哄孩子似的拍了拍他的臉頰,順便理了理他鬢邊亂了的發絲,眯起眼笑得狡黠。
這一幕,頗似六年前二人初見時。隻是這一次,自始至終,無雙都隻是靜靜地看著她,既不複當初年幼時那般窘迫,也沒有顯露一絲憤懣或冷漠。
這樣平靜的目光反倒叫慕安心中內疚。慕安別開眼,隻柔聲對他說道:“你且好好睡一覺,明早醒來就好了。”
無雙聽了,低低笑出聲來。
“早知如此,當日在詔寧,我就該直接把你抓回爻辭穀去。”
——抓回去,鎖在夙玉閣裏,封了爻辭穀所有出口,再也不讓你離開半步。
慕安嘴角微勾,斜斜睨他一眼:“晚了。”
“怪我太心軟。那次在詔寧,你叫我再等你幾日,過幾日你就和我回爻辭穀。我便信了。”無雙凝視著她,語調幽幽,“可惜過幾日後,你便拐了那桃花妖,一起到了泰平。”
慕安訕笑:“跑到泰平來又怎樣?如今還不是落到了你手裏。”
“所以今夜,前來接應你的人,還是那桃花妖嚒?”
“嗯……是他。”
“阿玘,我真的吃醋了。”
說這句話的時候,無雙的神情很平淡,語調很認真,一雙鳳眸裏是單純的專注,可配上這句話,卻有一種微妙的反差感。
慕安隻覺得好笑:“那我也沒辦法,畢竟偌大一個泰平城裏,我能信任的也隻有一個灼華啊。”
“可是,阿玘……”無雙殷殷地喚她,“你我相伴幾年,你從來不曾瞞過我什麽,為何這一次,卻防我防得這般緊?”
慕安默然。誠如無雙所說,她這一次瞞了他諸多事。
可她不得不瞞。
勉強笑了笑,慕安道:“我這一次出來是為何故,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嗎?”
“一開始我以為我知道,可是現在看來,不是這麽簡單。”
“……”
“阿玘,你到底想做什麽?”
“……”
“為何你始終不肯告訴我?”
“不是不肯告訴你,而是我自己都還不清楚,我究竟該做些什麽。”
說完這一句,慕安不再看他,無雙亦不再追問,隻是注視著她向門外走去,隔著幾步之遠,遙遙凝望。
即將拉開房門之際,慕安朝無雙的方向,微微側過頭,輕聲說道:“你……自己多加小心。暫時別再去找我了。”
話音未落,慕安隻覺得餘光裏瞥見衣袂掠過,再看時床上已沒了人影。
慕安心中一驚,還未來得及戒備,已有一股強硬力道纏上她的腰際,將她生生抱離門前,再回神時已被摔在床上,一隻手也被舉過頭頂按在床上,抬眼便可對上無雙深沉的鳳眸。
“你……”
“那些小把戲早就不能困住我,阿玘,你是一時大意了,還是真的……不再念著我了?”
“……”慕安歎了口氣,心中隻感到無奈,“無雙,你先放開我,灼華他們快到了……”
無雙打斷她,言語中隱約的怒火:“你再提他一句,信不信我現在就帶你回爻辭穀,再也不放你出來了?”
似是沒想到他會說出這樣的話,慕安怔了片刻,愣愣答道:“信。”
“阿玘,你……”無雙隻覺得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先前蓄積的怒氣全在慕安這呆愣的眼神裏化了去。
慕安試探地開口:“那你可不可以……先放開我了?”
“……”
像是終究是拿她沒有辦法,無雙鬆開她的手,起身坐在床沿,背過身去不再看她。
“你走吧。”
慕安還有些反應不過來,愕然躺在床上怔忡了一會兒,見無雙始終背對著自己,才緩緩坐起來。
如此又靜了片刻,慕安才下床,一步一步朝門口走去。
忽然又聽到無雙低聲囑咐:“早點兒回來。”
慕安腳步微頓,繼而恢複如常,這一次沒帶絲毫猶豫地打開門走出去,踏出房門後不忘轉身為無雙關好門扉。
寂靜昏暗的客房中,月光微涼,照不見鳳眸中的神采。
待聽到門外腳步聲遠了,無雙在慕安方才躺過的位置睡下,蓋好被子,合上鳳眸,呼吸均勻平緩,似是沉沉睡去。
相國寺後門外,灼華卻是苦等慕安等得昏昏欲睡,隻覺得這一晚的時間比他那做樹修行的四百年都要漫長。
好不容易於夜風中捕捉到一絲慕安的氣息,再聽得腳步聲漸進,灼華登時清醒到興奮,目光灼灼地看著慕安走近。
慕安被灼華這殷切而期盼的眼神嚇了一跳,下意識地退開兩步與他拉開距離,一臉莫名其妙地朝他看過去:“你這是什麽表情?”
“正所謂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咱倆可是有十幾二十個秋天不見了,鄙人自然想你想得緊呀。”
灼華有口無心地說著,上前一步將她拉到自己跟前細細打量,發現慕安這幾日調養得不錯,懸著的心總算放下來,歎了一聲:“你沒事就好。”
知道灼華這是關心自己,慕安感動之餘,又有些慚愧,隻好垂了眼瞼,低聲笑道:“我沒事。你們呢?”
“我們可不太好。”
桃花眼眸向上翻了翻,灼華一邊拉了慕安往山下走,一邊沒好氣地同她說道:“你這一失蹤,可是把禦冰的爆脾氣給逼出來了。原先看著那麽乖巧可人的小娃娃,如今跟吃了火藥是的,差點兒沒把咱住的那小院子給拆了,現在連秦彥那個小霸王都不敢招惹他,老遠看見他就繞道走……”
慕安聽得心疼,又有些好笑,打趣道:“聽你這語氣,可是在後悔當初把他撿回來了?”
“你還敢笑?!”灼華狠狠瞪了她一眼,“楚狂也為找你費勁了心思,把泰平城裏他能去的地方都去找了一遍,不能去的地方就偷著去找一遍,好好一個俠客愣是被你逼得成了梁上君子,他昨兒還在埋怨說,最近多出來的幾根白發都是被你害的……”
“好好好,是我害的,都是我害的。”慕安陪著笑,“回頭我把爻辭穀酒窖裏藏的女兒紅都拿來給他賠罪可好?”
“這些話你說給我聽沒用,留著自己回去哄楚狂吧。”灼華卻無心同她說笑,言語間莫名多了一絲凝重,“對了,還有……”
灼華欲言又止,慕安見了不免好奇:“還有什麽?”
灼華回頭,意味深長地朝相國寺的方向看了一眼,語調幽幽:“雪城兄知道你失蹤的消息,可急壞了,要不是他姑姑和老管家一起攔著,詔寧那邊又實在脫不開身,隻怕他就要快馬加鞭過來尋你了。”
“雪城?”慕安詫異,“他怎麽會知道我在泰平發生過什麽?”
隨即又了然,慕安涼涼地看了灼華一眼:“是你一直在給他通風報信?”
“咳咳……”灼華幹咳兩聲,避而不答,又笑道,“話說這幾日你不在,可能還不知道,楚狂的好兄弟——楚州城城主楚勉來了。”
“楚勉?他這個時候來泰平做什麽?”
“這我可就不清楚了。不過楚勉這一趟來,同行的還有他的寶貝女兒楚靈陽,你是不知道,可把秦博那傻小子給樂壞了……”
“不對。”慕安卻皺了眉,“不該這麽巧……”
灼華不明所以:“巧什麽?什麽不對?”
“楚勉來得太巧了。”慕安沉吟道,“榮昌王府風波未平,這時候不論待客還是謀政都不合適。他楚勉不好好待在他的楚州城,跑到泰平來做什麽?”
灼華仍是不明白慕安的憂慮:“你先前不是說,這楚勉城主和榮昌王爺素來交好?也許,他就是放心不下榮昌王爺,所以親自來看看?”
“灼華……”
慕安深深地看了灼華一眼,看得他心裏直發毛。
灼華防備地問道:“怎麽?”
“幾日不見,你是不是被楚狂帶傻了?”
“你這是什麽意思?”
“就因為與秦昌交好,他楚勉才更不應該在這多事之秋造訪。”慕安耐心同灼華解釋道,“秦昌這次也算是飛來橫禍,但隻是無意中受了陣法的牽連,隻消耐心等一段日子,待風頭過去,並不會對他榮昌王爺的聲譽帶來太大損害。”
灼華點頭:“是這個道理。”
“楚勉這一來,在我們看來,或許沒什麽。但若落在有心人眼裏,這裏麵可就大有文章可做了。更何況,當今明帝又是個多疑的人……”
慕安言盡於此,不再繼續說下去,灼華卻已明了,恍然大悟:
“楚勉既然是一城之主,必然有節製兵馬的權力,而此時風向又恰好對榮昌王爺不利,這個時候二人會麵,就有了結黨營私的嫌疑……”
“噓——”
慕安伸出一根手指抵上灼華的唇,製止了他要往下說的話,麵上卻帶了欣賞的意味,眼神中更是玩味:“孺子可教也。”
“你還真當我是愚不可及了?”灼華沒好氣地打掉她的手,又道,“這時間城門怕是開了,我們快些回去吧。”
慕安這才發現,此時已近黎明,天欲破曉,東方那片天空隱隱可見朝霞紅暈。
於是驀然想到,也不知她走後,相國寺客房中的那人,這一夜是否好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