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閑語話浮梁,執子尚無心
晌午時,烈日當空,正是人困馬乏的時候。鄧府對麵那條街上的茶館裏零星坐著幾個行腳商人,老板倒也是樂得客少清閑,連老板家的貓兒都懶懶地趴著,不願動彈。
卻聽得有緩慢的車馬聲傳過來,茶館老板眯著眼瞧過去,頓時困意全無,眼神放出驚豔的光。
隻見從長街那頭緩緩行出輛精致非常的馬車來,由四匹紅鬃駿馬拉過來,行路十分穩當。黑楠木製成的車身雕刻出富貴牡丹,錦緞車簾上繡工精湛,芍藥熏香沁人心脾。就連車夫的衣著也是用得上乘布料,這般奢華高貴,精細秀美,必是哪個望族貴公家的女眷無疑。
馬車停在鄧府大門外,車夫先下馬,恭敬地低頭候在馬車一側,接著車簾被掀開,從車廂裏一左一右走出兩個麵容秀麗的小姑娘來,卻也不是車內正主。
隻見兩個小姑娘先下馬車,一個前去鄧府叩門求見,禮數周全;另一個體貼地掀起車簾,衝車廂裏麵笑得乖巧:“小姐,到了。”
從車廂裏,先是出來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孩子,俊俏的小模樣煞是討人歡喜,一雙黑曜石般的眼睛卻怯怯地打量著四周,似是有些怕生。
這時,廂門旁才探出了一隻手。
這顯然是一個女人的手,手如柔荑,膚白勝雪,十指纖纖,其主人的端麗與尊貴由此可見一斑。
接著一襲淺藍流仙裙從車廂裏走出來,襯得穿的人體態勻稱優雅,端莊冠絕。
主人果然是一個年輕女子,隻是不知道是哪戶人家的女眷了。
不多時,鄧府大門敞開,竟是家主鄧老爺領著管家和幾個奴仆,一齊小跑著迎上來,對這年輕女子畢恭畢敬地拜下去:“草民鄧蔡坤見過姝郡主……”
“不必多禮。”秦姝對鄧蔡坤虛扶一把,笑容溫婉,言語平和,絲毫不見紈絝子弟的驕奢之氣。
鄧蔡坤依言起身,抬手為秦姝引路,一張圓滑富態的臉上笑得恭謹慎重:“姝郡主,裏邊兒請——”
秦姝應下這邀請,蓮步輕移,在兩名侍女的陪同下,由鄧蔡坤領著,走進這富商大賈的堂皇庭院裏去。
走過這高高的門檻時,秦姝不經意回眸,卻瞥見巷尾一隅生長的一株桃樹。
於是驀然想到那個桃花般的人物來。
也不知這會兒,那人醒了沒有?
隔著兩條街的距離,十裏之外的榮昌王府別院裏,她所思及那人,正與紅顏知己對弈在那株翁茂桃樹下。
“慕安,你說,這會兒秦姝應該已經到鄧府了吧?”灼華思量一番,在棋盤上落下一枚白子。
慕安手執黑子落得果決,漫不經心地回了一句:“該是到了吧。”
下一步白子卻遲遲不落,“怎麽不見楚狂?”
“有些事情拜托他去查了。”慕安答得輕描淡寫,眼睛黏在棋盤上,麵帶催促,“該你了。”
灼華反倒更加不關心棋局,隻隨意落下一子,意有所指地笑道:“慕安,你給我交個底,秦姝這一趟去鄧府,到底是為了什麽?”
慕安也不瞞他:“鄧蔡坤是靠經商發家的。商人精明,不會無緣無故地卷入權力爭鬥,所以我想借秦姝的眼睛去看看,鄧蔡坤這麽吃力不討好,究竟是他自己的意願,還是隻是個傀儡。”
灼華來了興致:“你又從何得知……”
“這個,就要拜托我們的好妹妹姝郡主了。”慕安打斷他,催促了一句,“好好下棋,該你了。”
……
鄧才坤的府邸,進門便可見假山噴泉,噴泉池子裏蹲著一隻石刻三足金蟾,想來是寓招財進寶、財源滾滾之意。
這樣的布置在商賈來說無可厚非,但在秦姝這種天生高貴的人麵前,就難免顯得俗不可耐了。加之對秦姝的來意琢磨不透,鄧才坤更是不敢怠慢分毫,唯恐被秦姝瞧出點兒什麽不得體,忙不迭引著她向待客正廳走去。
待到秦姝在正廳裏上首落座,隨行侍女侍立在旁,鄧才坤吩咐下人去準備茶水,這才笑問:“不知姝郡主大駕光臨,所為何事?”
秦姝溫和淺笑,落落大方:“我的來意,想必鄧老爺心中有數。畢竟前些日子裏的事兒,不僅有損我榮昌王府的威嚴,更是鬧得城裏人心惶惶。”
鄧才坤心裏一個咯噔。他自然預料得到這事不易善了,卻不曾想過榮昌王爺會派自己的女兒來打頭陣。
隻是他府上已有官家來來回回查過好幾次,這些日子裏也沒少上下打點,如今著實挑不出多大的錯來。
再者,這秦姝郡主在泰平雖有端莊淑惠的名聲,到底是年輕了些,真要介入這官商之間也難免不識時務,怕是不好打發。
鄧才坤愈發覺得頭疼,隻得附和道:“郡主所言極是。還請郡主放心,不須多少時日,此事定會水落石出,還王府清譽。”
“不僅如此,待到此間事了,王府的威望隻怕也會更上一層;而我們家老爺雖是平民商賈,但商人走南闖北多少有些人脈和本錢,經此一事咱們府上也算是對王府有所虧欠,日後榮昌王爺若是有什麽用得著我們的地方,盡管吩咐,我們家老爺以及小的們,都是責無旁貸。”
這話卻是一直侍立在鄧才坤旁的中年男人說的,三言兩語算計得深遠,不免讓秦姝多看了兩眼。
此人中等個頭,身形瘦削,留著寸許長的小胡子,看起來頗有幾分文人氣質,眼神裏卻透著撥慣了算盤珠的精明與圓滑。
但此人舉止得體,禮數周全,鄧才坤迎秦姝進府的時候,這人便在後邊跟著,一路默默無聞,竟也叫人就這麽自然而然地忽略了過去;他不說話也倒罷了,一開口便直切利益要害,真是讓人不得不在意。
秦姝抿嘴一笑,麵帶詢問地向鄧才坤道:“這位先生說得倒是有些意思,不知……”
鄧才坤連忙解釋:“這是我府上的管家。”
說著向那人使了個眼色,“還不快過來,見過姝郡主?”
那人應了上前,向秦姝跪地行禮:“草民塗胥,見過姝郡主。”
“不必多禮。”
管家塗胥依言起身退下,仍是侍立一旁,態度恭謹而不諂媚,確實有幾分大家風範。
秦姝其實不喜被人將王府的利害關係翻上來說事,這樣一來就顯得好像受製於人,但她也知道塗胥說的值得考慮,一時間不禁陷入了思索。
而王府小院裏頭,與慕安在棋盤上廝殺正酣的灼華卻莫名怔忡了一瞬。
慕安不明所以:“發什麽愣呢?”
灼華眉頭緊皺,一雙桃花眼眸裏盡是憂心忡忡:“鄧府裏怕是有人施法遮了桃樹,我竟看不到眼下裏麵的情形了,倒真是厲害。”
“怎麽,擔心你家那位小郡主的安危了?”
“說的什麽話!”灼華瞪了慕安一眼,見她還是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便道:“我還是去看看吧,你在院中等我回來。”
慕安並無應答。
誰知灼華孚一轉身,就聽到身後“嘩啦”一陣落珠響動,似是推翻了棋盤。
回頭便看到,慕安伏倒在棋盤上,麵色灰白,了無生氣。
黑白棋子稀裏嘩啦散落一地,潰不成軍。
灼華瞳孔驟縮,卻有一個聲音先他一步急切地喊出來:“阿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