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半醉半醒日複日
說起灼華作為桃樹那四百年,真是無趣得很。祈河潮漲潮落,祈願橋上的人來了又走,河畔桃樹新長出的枝椏上,又被係上了無數紅綢。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那些紅綢承載的心願太重,重得連神明都不敢輕易去許諾,於是那些願力便落到了桃樹裏,匯於根源,化為靈力。
上蒼實在待他太厚,厚到連妖精修煉中必經的雷霆劫都不敢劈在這棵桃樹上,唯恐壞了古往今來多少人的心願。
又或許正是因為這份修行來得太過容易,四百年過去了,桃樹心智成熟,靈力醇厚,卻是連最簡單的化形都做不到。於是隻能沉默地立於祈願橋頭,看這日升月落,歲月蹉跎。
“原來你這四百年竟是過得這般無趣。”慕安撇撇嘴,有些不以為然。
灼華反而放肆一笑,“可不就是無聊得很。”宛如又回到初遇之時,那般驚為天人的絕美和風流。
他卻沒有告訴慕安,祈願橋頭與她初見之日,正是他初次化形之時。
那日春煦正暖,風過疏竹,他在半夢半醒之間遙遙看見橋上那一對璧人時,竟是心念一動,驀地清醒過來,恍如千年一夢。
那是他便知道,劫數已近。
—— 情劫。
陽春三月,人間芳菲,他在桃枝掩映間化了人身,帶出一陣桃花顏色,落在別人眼裏自是肆意風流,可在他自己心裏,卻是無奈一歎,原來終究是在劫難逃。
“這麽漫長而無聊的歲月,實在是沒什麽好回憶的。”灼華悠悠說著,心中悵惘溢於言表,“你這丫頭,不會無緣無故要我跟你講這些的。說吧,你都想知道些什麽?”
慕安也懶得再兜圈子,直言問他:“陽伯那十六字預言,你該記得比我們都清楚吧?”
灼華懶懶應道:“記得,清楚。”
“那就有勞閣下以自身這四百年高齡的閱曆來分析分析,陽伯這十六字,該作何解?”
灼華狠狠瞪她一眼,正了臉色:“丫頭,你記住,天意不可違,天機不可泄露。你看那陽伯,就是因為執意窺探天機,才會落得個枉死祭台的下場。”
慕安清淺一笑,不以為意:“看來那四句讖語,是真的了?”
灼華尚未想明白慕安何意,索性直接問她:“你有什麽想法?”
“不是我有想法,而是布陣之人有想法。”
布陣人的想法……灼華略一思索,豁然開朗:“我們之前想的一直都是,那人是如何能在整個泰平城裏布下陣法,又如何說服得了雪域之人與他合作,卻沒想過,或許是泰平之主和妃媱主動找上他合作的也說不定……”
“這是個機會。”慕安笑得嘲諷。
—— 保自己一方太平的機會。
灼華也來了興趣:“丫頭可是已經有了想法?”
“我能有什麽想法?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人家皇帝老子自個兒願意把家裏給別人折騰,我怎麽好插手。”慕安一臉無辜的表情,招來灼華一陣毫不掩飾的鄙夷眼色。
玩笑到底歸玩笑。笑過之後,還是得說正事兒。
“我這次來泰平,無非就是想為大軒前丞相容成風彥平反。這事兒雖難,但還沒到無法掌控的地步。說到底,隻要我們輔助新皇登基,實行新政,徹查往年冤假錯案,再配合我這些年來收集到的證據,平反自是不在話下。”
“可是現在不小心出了這檔子事兒,雖說可能是被有心人利用,但牽扯到的年月之久,實在不容小覷。更有甚者,隻怕連七年前那樁冤案,都不隻是你所查到的那麽簡單。”
“然也。”
原來如此……灼華勾起嫣紅唇角,眼波流轉,這笑意卻怎麽也到不了眼底去。
“說了這麽久我還沒問呢,你和容成家是什麽關係?”灼華的語氣調侃中帶著一絲認真,“連自己的身體都不顧,也要不遠千裏過來勞心傷神,為他們平反?”
慕安低頭羞澀一笑:“不過是仰慕容成丞相的清廉高尚,故而略盡綿薄之力。”
“嘁,你猜我信不信你這套說辭。”灼華絲毫不買賬,“不過這會兒榮昌王爺不太待見我們,如果我們再想查什麽做什麽,恐怕也不像之前那樣容易了。”
慕安陷入思索。清風新透窗紗,繡在屏風裏的景物栩栩如生,掩上的門扉外,暖陽正好,他們卻無心去看一眼。
暖陽日後還會再有,可是這時間一經耽擱,隻怕再難見著這暖陽了。
慕安尚未想出結果來,卻聽灼華提醒道:“我們先出去吧,秦姝來了。”
慕安眼睛倏地一亮,眼底透出狡猾的微光,“灼華,你先出去。”
灼華一見到她微妙的表情,就知道這丫頭必定又想出了什麽壞水,頓時心生防備:“你又想幹嘛?”
慕安笑意更甚:“你要是不出去,那就過來?”
灼華立即後退兩步,繼續保持高度戒備:“你先說清楚你想做什麽。”
“唉~可真不聽話。”慕安裝模作樣地歎了口氣,起身,向灼華走去。
一步一步,眼眸深深。
灼華也隨著慕安漸漸逼近的腳步而慢慢後退,眉眼間全是防備與猜測。
慕安忽地向前邁了一大步,一把抓住灼華的手臂,腳下卻似乎因這步幅太大而失了穩當,整個人都身不由己地向灼華撲了過去。
這也使得灼華不得不伸手扶住慕安,後退時小腿卻猛地被身後什麽台子絆了一下,繼而仰麵摔了過去,還連累了被他護在懷裏的慕安。
當後背接觸到棉柔的錦被,他才驀地發覺,自己原來是退到了床前。
而在他的懷裏,少女抬手扣上了他的喉嚨,低低發出得逞般的笑聲:“乖乖躺在這兒,別出去,也別出聲。”
關門閉戶,孤男寡女,高床錦被,女上男下。
這樣尷尬的地點,這樣尷尬的姿勢,她卻還要不合時宜地俯下身去,在他耳畔嗬氣如蘭:“乖,等我回來……”
灼華咽了咽口水,剛想發問,就被她以一根蔥白的手指抵住了唇。慕安搖了搖頭,轉身往外走去,留給他的僅僅是一個謎一般的微笑。
幾乎是在打開房門的一瞬間,慕安抬眼時剛好對上門外秦姝欲扣門的手。
“姐姐……”
“原來是妹妹來了?走,我們去院子裏說說話。”
秦姝此刻的表情大概是十分詫異的,連帶著話語也透出詫異來:“姐姐不打算請我進屋坐坐嗎?”
慕安的言語依舊平淡:“灼華剛睡下。”
“啊?噢……”秦姝似是有些失態,但很快又被竭力掩飾下去,“既然如此,那我們,我們去院子裏吧……”
聽得門外的對話,灼華心裏一陣無奈 —— 天知道慕安這麽有意讓秦姝誤會,究竟是在打什麽鬼主意。
百無聊賴地在床上躺了約一盞茶的功夫,終於聽到院中秦姝起身告辭。待慕安送走了秦姝,再次回房,他騰地一下從床上坐起,目不轉睛地盯著慕安,等她過來給他一個解釋。
慕安嗤笑一聲:“讓你好好休息,還委屈你了不成?”
“可不就是委屈我了。”灼華半真半假地抱怨出聲,“我可是明明白白地聽你同人家姝小姐說,我昨晚受了不小的驚嚇。”
慕安睨他一眼:“不這麽說,怎麽為你博取同情心?”
灼華索性將這一眼睨回去:“你這是不擇手段地毀了我的一世英名。”
頓了頓,又問道:“不過讓秦姝幫我們察看鄧府內院的事,也是你事先算計好的?”
“唔。”慕安答得心不在焉。
“你怎麽知道她一定會答應?”
“你有沒有愛過一個人?”
“嗯?”沒有得到預期中的回答,落入耳中的反而是這麽一句莫名其妙的問話,灼華還以為聽錯了,下意識地看了慕安一眼。
卻在看到慕安神情的那一刻,不由自主陷入了怔忡。他也確定了自己並沒有聽錯。
他其實無法描述慕安此刻的神情,不是平靜,不是歡喜,不是悲傷,不是羞怯,也不是惆悵。
但這一定是在想起某個人時才會有的表情。
這是種很微妙的感覺。他似乎也受到了這種情緒的感化,居然真的出神地想了一陣子。
慕安靜靜地看著他,也不催促。
灼華回過神來,看著眼前少女如細筆勾勒而出的眉眼,想起兩人間非比尋常的默契,驀地笑了一下。
桃花眼眸顧盼生輝,卻不帶任何輕佻與風流,隻剩一片遼遠。
“大概,是有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