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動之以情,禦之以冰
慕安倒是淡然,問道:“楚狂可是有什麽事?”
楚狂指著身旁沉默低頭的小孩,言語間頗有些無奈:“這孩子一醒就要往你這兒跑,恐怕打斷腿都攔不住。給他食物他不吃,問他話他也不答。”
“嗯?”慕安心下疑惑,看了一眼那個孩子,又把視線投向灼華。
灼華沒好氣道:“你暈倒的時候,他還是抓著你的手不肯鬆開,我嫌他礙事兒,就點了他的昏睡穴,讓楚狂幫忙看著,算算時間這會兒是該醒了。”
原來如此。慕安琢磨著,這孩子隻怕是把自己當成唯一可以信賴的人了。
她想著把那孩子招呼到近前,可胳膊剛一抬起來,就叫灼華給強行掖回了被子裏,還附帶著被那雙桃花眼狠狠瞪了一下。
微愣,繼而忍不住笑出聲來。
楚狂早就知趣地撇開眼不去看他們,而那孩子自始至終都沒抬過頭,於是隻剩下灼華與慕安兩人大眼瞪小眼,一個嗔怒,一個戲謔,一切盡在不言中。
“行了,既然不讓我出手,那就有勞你幫忙了。”慕安悠閑地將目光從灼華移到了靜默的孩子身上,示意他把那孩子帶過來。
灼華悻悻別開眼,卻顧忌著孩子年幼,於是換上了可近可親的麵相,抬手拉住了那孩子的小手臂,笑得分外和藹:“過來,讓哥哥姐姐瞧瞧。”
入手的這隻手臂弱小,纖細,瘦骨嶙峋。灼華幾乎不敢用力去拉他,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會把他的胳膊扯斷。
他的身子又是一顫,似乎有些恐懼灼華的碰觸。隻怕這恐懼並不是針對灼華一人,而是長期以來對外界的本能的防備。
生於太平盛世,這個年紀的孩子,本不該有這樣敏感的心思,更不該有這樣瘦削的身體。
幾不可聞地歎息一聲,灼華問他:“你叫什麽名字?”
他搖頭不語,不肯抬眼。
“沒有名字?”
他遲疑了一瞬,依舊是搖頭。
這是什麽意思?灼華眉頭輕皺,卻還是拿捏著語氣,溫聲問他:“你為什麽不說話?”
小小的身子猛地一顫,他倒退一步,神色惶恐。
冷不防,被一隻柔軟溫熱的手緊緊抓住,似曾相識的溫度當下讓他無路可退。
循著這隻手看去,少女笑容溫和,眼神卻透出一絲嚴厲,朱唇輕啟,卻隻淡然吐出兩個字:
“名字?”
他被這眼神懾住,嘴唇不由自主地動了動,發出生澀的音節:“禦……冰。”
音色是孩童特有的綿軟黏糯,吐字發聲卻是異常的晦澀陌生,宛如是第一次嚐試說話。
縱是身世零落,縱是無家可歸,縱是終日乞討偷竊,也不該是這樣。
就連楚狂聽了這聲音,都止不住臉色驟變。
淺笑著掩飾下心中的震驚與心疼,慕安將他拉到床前,溫柔地理了理他雜亂的頭發,細細端詳他的容顏,向楚狂埋怨道:“怎麽都四個時辰過去了,你也不幫他洗洗換件衣裳?”
楚狂與慕安對視一眼,知曉她是有意支開自己與這叫禦冰的孩子,於是點頭,向禦冰招了招手:“禦冰,過來,叔叔帶你去換件衣裳,順便吃點兒東西可好?”
禦冰不答話,又把頭低下去,卻反手抓緊了慕安的手。
慕安的眼神閃了閃,在這隻髒兮兮的小手背上安撫地拍了拍。
果然,禦冰慢慢鬆開了慕安的手,雖略顯遲疑與不舍,卻還是低著頭順從地跟著楚狂出了房間。
“禦冰……”
沉吟著這兩個字,慕安看著孩子瘦小孱弱的身影漸漸走遠,若有所思。
灼華也有所覺察,試探地說道:“觀那孩子的麵相,似乎不像是中原人。”
頓了頓,又疑惑地補充道:“也不像是南疆和帕木草原上的孩子……”
“嗬……”慕安輕笑,“被你這麽一說,這孩子還真是可憐。”
“嗯?”灼華的一雙桃花眼又瞪圓了。
慕安卻收斂了調侃的笑容,輕歎一聲:“小小年紀,舉目無親,流落街頭,本就可憐。”
“這會兒倒是悲天憫人了。”灼華也歎了一口氣,說不上是感慨還是自嘲,“你說叫他以後跟著你,那你打算如何處置他?”
“還能怎麽處置,收他做幹兒子唄。”
“……!!”
灼華騰的一下站起來,伸出一隻手指著慕安的鼻子顫抖得如同老道念經:“你……你……你……你……”
“我我我我就是這麽想的。”慕安抬頭對上灼華那雙桃花眼,笑得一派純良無害。
“你自己都還是個孩子的模樣,怎麽能讓禦冰管你叫娘……”
“可是我真的不小了,你該知道平常百姓像我這麽大的時候隻怕兒媳婦都娶回來了。”
“就算你認了禦冰做幹兒子,沒有夫家你要如何自處?”
“就說我是未亡人,守寡教子。”
“好吧,就算這法子行得通,這事兒一傳出去,你以後還怎麽嫁人?!”
“這……”慕安的眼珠子轉了兩轉,低頭羞澀一笑,“不是還有你嗎?畢竟,小女子已對你以身相許……”
“咚!”
灼華嚇得掉頭就走,門在他身後被狠狠帶上,又因用力太過而反彈回來,在風中來回搖擺得煞是無辜,徒留慕安坐在床上笑得花枝亂顫。
笑過之後,燈花閑落,神色落寞。
她在想那個叫禦冰的來曆不明的孩子。
倒也不至於完全猜不出禦冰的來曆。可惜她安逸日子過得太久,人也懶了心也倦了,對於慘烈悲傷的過往,總歸是不願去細致了解的。
其實這個時候並不適合將一個半路撿來的孩子帶在身邊。離了爻辭穀,她給不了任何人安定。萬一將來遇險時連累了禦冰,別說得分出心思去搭救他,恐怕她連自救都做不到。
大概這個時候,自己所能依仗的,隻有一個灼華了。
慕安突然覺得好笑,當初不想讓自己不太長久的生命不至於太無趣,一時衝動就收養了一個孩子;如今卻是深思熟慮地計算自己的生命,做一件自己並不覺得有趣的事,也是為了那個孩子。
經年之後的今天,竟又收養了一個孩子,不知道此舉又會給自己帶來何等境遇?
—— 不同的是,禦冰還小,那個孩子卻已長大。
正胡亂想著,房間的門被人推開,她本以為來的是換洗一新的禦冰,眼角瞥見的卻是一枚緋色衣角。
於是語氣自然而然又變得戲謔起來:“怎麽,舍不得我所以又來了?”
灼華瞪了她一眼,正色道:“榮昌王府遣了人來,請我們移駕王府。”
“這麽晚還去?”剛說完,慕安就暗笑自己糊塗,這榮昌王爺隻怕早就在客棧裏布了眼線,所以自己一醒就有人把消息傳到了王府,再不來請,等到明早隻怕楚狂已經出城門了。
以楚狂江湖人的性情,今夜若是隻有他一人,怕是多半會回絕王府的邀請。可白天裏與秦彥的爭執卻讓榮昌王爺誤以為自己和灼華是楚狂的朋友,況且自己看起來又是個弱不禁風的,這會兒將三人一並請到府上,楚狂縱然想連夜一走了之,也得顧忌朋友的身體才是。
雖不是什麽巧妙之極的策略,但勝在“快”字。兵貴神速。
慕安玩味一笑,向灼華問道:“楚狂何在?”
“在樓下,給禦冰點了一桌子菜,正陪他吃著呢。”
“嗯,等他們吃完了,就一起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