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二章 得此赤誠心,萬事不足累
那一世他親手將劍戳進她心口,又冷漠緩慢地抽出來,劍上的血順著劍身流到劍尖,先是小小的一股血流,接著便是一顆一顆滴在地上,血濺在血上,粘稠鮮艷得很。原本以為再怎麼樣也會濺到血,結果沒一點兒紅色染上他金黃的龍袍。她僵著手來拉他,他後退了一步:「臟。」凌厲淡漠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沒一絲溫度。她全身疼得不敢動,眼前一陣一陣發黑卻還是顫著聲音叫了他:「……步辛。」
那冷漠的目光好像比胸口的窟窿還要令人窒息,她想哭一哭卻哭不出來,咬著牙顫巍巍張了張嘴,目光中扭著一股固執,又亮又黑:「……若你此刻眼中的痛意有一分,哪怕半分是為我,我孟君歸這一生,也不算愛錯了人……」
然後她睜眼倒下,直到最後一刻也沒等到那半分。
「……清泱。」她睡得迷迷糊糊間好像聽見有人在叫她,一聲一聲低沉呢喃,好不蒼涼深重。可她一介凡人,怎擔得起。
夢裡好像有一個白衣女子,笑得天真爛漫,她張揚著眉角,端的是仙氣飄飄。
夢裡好像有一個男子,素色如塵,冷傲清絕,似他又不是他。
他喚什麼?
反正不是清泱。
孫大娘老說她執迷不悟,倔性子,非要等。到頭來等不到可怎麼辦?倒不如早早物色一個踏實人家,安安靜靜過日子。
她不知道她這一生在等什麼,雲望是借口罷,不然如何心甘情願不怨不恨的等了十年。
若是早知道如今的結果,她還等不等?若是早知道會有今日這般大痛大恨,她會不會早早地就聽了孫大娘的話,找一個村裡人家嫁了,不悲不喜安安穩穩地過一生再也沒什麼機會和夢裡的人有所糾葛?
「……雲望。」
抱著她的人身體一顫,目光落在懷中人那緊閉的雙眼上。
第二日早上,兩人草草吃了東西又開始爬山,風聲依舊在耳邊咆哮,正午時開始下起了大雪,揚揚洒洒好像春日河邊的柳絮。清泱伸出手去接住一些,絨白的雪片挨著人的肌膚,立刻就化作雪水,之前在空中的飄揚柔軟好像幻覺。清泱握著那雪水,沖身後人盈盈一笑:「看見的也未必就是你握住的。」
「萬物皆為氣,化形而生,不過皮相而已,終歸有其本原。」
清泱點頭,復又笑道:「我的本原是什麼?」
「水。」
「和這雪一樣?」
「嗯。」
兩人一前一後立在風雪中,大風呼嘯,久久不聞人聲。
為何不是桃花。
爬了半月有餘終於爬到主峰頂,火光下清泱的臉色似有些蒼白,頎華瞧見了也並不出聲,只是握住她的手,緩緩注入了靈氣,清泱感覺到身體里氣體的流動,抽出了手,道:「無妨。」
「胡鬧。」白衣男子神色一斂,復又捉住了她的手,一股清冽純凈之氣流遍全身。
清泱鼻子莫名有些酸,她偎過去,細手圈住男子脖子:「你可許我胡鬧?」
「只要不傷害到自己,任你胡鬧。」
清泱蹭了蹭,喚道:「頎華。」
「嗯。」
「我憶起孟君歸那一世了。」
氣氛不由一凝。
「……清泱。」男子緩緩開口,卻被女子的聲音阻止了:「頎華,你要找的人不是我,是也不是?」頎華心中一緊,伸手欲拉出懷中的人,環著他脖子的一雙手卻攀得更緊,臉埋在他脖頸處,出口的氣息寸寸燙著他胸口。
「你待我把話說完。」
頎華將拉人的姿勢換成箍著身上的人,清泱自然感覺到了,眼中的複雜之色愈加複雜,半晌她開口道:「我只問一個問題……」
頎華似知道她要問什麼,一張速來鎮定自持的臉上現出了微些迷茫:「……我不知道。」
清泱眼底最後一點兒光漸漸滅了。
不知道。這一千年的追尋到底有何意義?
到頭來,他竟是不知道。
既是不知道愛的到底是誰,這一千年你又為何尋我?
你的執念,到底是她,還是我?
或者,從未是我?
混亂的記憶活躍在腦海中似要爆炸開來,左胸口的痛意也流竄至四肢百骸,在這當口,她竟是笑著,不悲不喜的弧度,慘淡得很。
感覺到懷中人的情緒波動,頎華將人抱緊了,目光堅凝:「那一世我確不知道何處出了差錯,但往後十餘世的尋找,沒有錯。」
我找的一直是你,清泱。
「……怎麼可能是我。」清泱的臉色掩在夜色中神色不辨,「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是桃兮呀,不是清泱……」
頎華心中鈍痛,吻著懷中人的發頂,聲音嘶啞:「……是你,清泱。」卻再也說不出其他話來。他想告訴她,就是她,只有她,一直都只關於她,千萬年的情深似海思子如狂,沒有別人,只有清泱。
可是,說不出口。
千年前的事情困住了她,也困住了他。
十三生的開始,他到底為何愛上了別人?可那種感覺又不是別人,他篤定那人就該是她,可偏偏又不是她。千餘年來他試曾騙過自己那一世是誤會,是意外,可他卻比任何人都明白,那感覺是真的,同往後千餘年來的感情一樣是真的。
到底哪裡出了差錯?
這無力蒼白的強調有什麼用?她閉上了眼,手上微微用力,從他懷裡掙扎出來,白色的背影掩在濃鬱黑暗的夜裡,說不出的蕭瑟孤寂,她抬眼望了望天上,白色的月亮猶如玉盤,她抬起手來,看著自己的手出了神。
「……我試著將我們的名字刻在三生石上……可是不行呀。孟婆說,只有真心相愛的兩個人才能刻上他們的名字……在那之前,我相信你這一世是愛我的……」
「……你愛的到底是我清泱,還是那人的影子?」
「……頎華,我累了……」
清泱背著他,眼神一直落在自己張開的手上,半天沒動作。
頎華看著天上的月亮,也看著她背對著的身影,半晌緩緩開口道:「為了他,你連命也不要?」
那背影一僵。
「從他死的那刻起,你便一直悄悄計劃著救活他,是也不是?」
「金蓮上仙給了你他的心頭血以及收魂法,大織女除了給你駐顏丹還給了你兩魄,你以喚回四大海王為條件讓玉帝給了你他的天魂。你沒有地方養它們就將它們放在自己身上,這既是最好的方法也是最適合的,收魂法得讓魂魄寄托在前世摯愛之人的心上,如此七魄的凝聚之力會增加……你去地府,收回了他的地魂……我們來雪山,遠離人間喧嘩之地,十五月圓,命魂之力更容易被發覺……」
「三魂七魄……可曾集齊了?」
清泱看著從被咬破的手指處流出的血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失著,面色更加蒼白,她眼中黑沉沉一片,平靜如同冬日雪地。
「……睡著了也念著他……在那之前,我不信這些事實半分……」男子眼中瀲灧的溫柔漸漸褪去了,妖嬈的眼尾一分一分漸漸張揚開來,紅色的眼睛,帶笑的唇角,微翹的眉尾,無一不是血色風華,嫵媚無雙。
清泱背對著他,靜靜睇著對著月光的手,五指纖纖,瓷白細嫩,卻毫無血色。
「你既然知道,為何此刻才講?」
「我不信呀……」聽他的聲音,似在笑,「我不信那之後的相處全是假的,我不信這一世你竟也不愛我。」
無數細小的瓷片渣子揉進溫暖柔軟的心裡,又冰又涼,又痛又冷,清泱撐著笑,明明他看不到她還是笑著,輕快道:「你可以千餘年的麻痹自己愛一個不愛的人,我又如何不能?」
所以都是假的。
這一世,她愛的是沈雲望。
「……在將來某一天,我定也要讓你知道,你愛的人愛著別人的感覺……」
「……那時你再想想,如何能原諒……」
如你所願,雒嬪。
「再見啦,頎華。」她回過頭來盈盈一笑,蒼白的臉色在那一瞬間好像有了暖光,眸子里迸發出的光彩熠熠生輝,好像獲得了解脫,也好像一種訣別,目光溫柔似水,情深綿長,又似乎是陌生如同初見,之後的愛恨糾葛幻滅如同雲煙。她說:再見啦,頎華。
語氣輕鬆如同嘆息。
她縱身一躍,飛揚如同天地間最美那片雪。
我既不願恨你,也做不到繼續愛你,唯有死。
就在她飛向茫茫天地間的同時,身後的頎華也如一道光向她而去。
這一生,怎麼能讓你第二次在我面前死去。
我能囚你第一個八年,又如何不能囚第二個八年。
他衣袖翻飛,直直向那抹白色撈去。前一刻還是飛揚的衣袂那人清淺的回眸一笑,下一刻,那人在天地一色中化為無數雪花,紛紛揚揚如塵埃去。
再見啦,頎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