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六章 靈犀知心意,相知總有期
日子這般過了一月,便到了回去的日子。她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沐了浴,挽了頭髮。從帘子後面出來的時候,茶几邊的人力道不穩碎了杯子。
屋裡有片刻靜謐。
女子走過去坐下,倒了茶喝。
兩個人都未說話。
「上面下雪了嗎?」
「未曾。」
女子點點頭,啜了一口茶。
這樣一呆,便到了日落時分。
她想,再晚天就黑了,夜路可不好走。
女子逗著游進來的小魚兒,時間一晃,便可瞧見屋外珍珠發的光。
坐累了,人趴在桌上,側著臉繼續逗著小魚兒玩。
屋裡的光不能再黑了,她說:「我睡覺了。」
「嗯。」
她起身朝裡面走去,一身白衣借著珍珠的光芒耀耀生輝。
茶几邊的人坐在那裡,守了一夜。
第二日他們回到地面的時候下了很大的雪,從早上下到傍晚,天昏昏沉沉,像是還要下一場。
她冷得直往雪絨里鑽,披風裹了兩層,只露出一雙眼睛來。
「這個冬天倒是極冷。」她捂在白狸皮里,說話都瓮聲瓮氣。身旁的人拉著她,極小心地走。
走了半個時辰,便看見籬笆院子了。屋裡透了燈光,在雪夜裡額外溫暖。身旁的人吻了吻她額頭,道:「我陪你進去。」女子瞧見那光,好半天沒動作。握著的手似在抖,她鬆了那人,跌跌撞撞朝院子跑去。身後的人看了看自己的手,立在那裡沒有走。
他不是凡人,自然可以透過重重阻礙看清那屋裡的有人。
自然能聽到——
「殷其雷,在南山之陽……何斯違斯?莫敢或遑……振振君子,歸哉歸哉……殷其雷,在南山之側……何斯違斯?莫敢遑息……振振君子,歸哉歸哉……殷其雷,在南山之下……何斯違斯?莫或遑處……振振君子,歸哉歸哉……」
歌謠旖旎,唱的人聲線低沉溫柔,帶著震顫靈魂的暖意…………
她的聲音帶著哭意——「雲望……」像是苦鹹的淚滴在他心裡,腌得一顆心緊緊皺起來。
沈雲望,他們相依為命十四年,她等了他整整十載。十四歲到二十四,一個女子一生中最美的時光,她耗在無盡的等待中,只為他離開時的兩個字——等我。
女子推開門,屋裡的人轉過身來,一身青衣,綉著暗月金邊,身前掛著玉佩,刻著「相」,玉扣黑髮,眉目清俊,凝望著她。
「清泱。」他喚,「振振君子,歸哉歸哉……」
女子撲上去,狠狠抱住他。「雲望,雲望,雲望……」聲音漸漸嗚咽,透著小女兒的委屈和怨。
男子裹緊了懷裡的人:「我回來了……」
玄鳥落在一旁的樹枝上,尾尖和翅尖的白羽散著淡淡光。
「……這一世,你便放了她吧。」
雪又開始下,落在那人身上,一身白衣像是要融進雪裡。
「我放了她,誰來放了我?」
這一世,註定好的。不管怎麼找,有人先他一步,找著了她。
這紅線,莫非當真是牽了誰便愛上誰嗎?你當初這般愛我,便只是因為這紅線將我二人捆在一起嗎?
「九世情緣已盡,你這般纏著不放……會害了她。」
「早已是不歸路,多捱一世又何妨。」男子的面容隱在黑夜裡,不辨神色,聽聲音倒像是在笑,「她受怎樣的苦,我便百倍受之,她世世輪迴,我便世世陪她。」
「只是這愛——」
她今生給了我,便得永遠給我。別人一分一毫,一厘一點,不,半點都不許得。神得弒神,佛取滅佛。
她清泱,生生世世,永生永世,只屬於他頎華一個人。
「瘋子!!!」玄鳥從樹枝上下來,落地成人形,她瞪著那人。
「你害了她三世,每世活不過二五,你瞧瞧她,她是什麼人?!最不該懼冷的人,卻因為在露天夜裡呆了一天便生了病,若我不銜珠子給她,她便死了!那麼喜歡雪的人,卻因為冷,裹了兩件狐裘,連雪花沫子都碰不得,你若真愛她,你就……」玄色望著那人,猩紅的眼在一片白茫茫中顯得詭譎。
「你…………」她瞧見那人紅色的眼,神色複雜,「……她這一世,註定不會愛你,你又何苦……」
男子抬起頭來,伸手覆住那雙眼睛,擋了飄下來的雪花,嘴角是帶笑的。
「……若是能放,早幾世便放了。我已成魔,魔便是她……如何放?」
聲音漸漸飄渺,隨著那襲白衣散在風雪裡。他推開門,門「吱呀」一聲響,屋裡的燈光閃了閃。那橘黃色的光,一直亮到半夜。
大雪下了一夜,第二日清泱起來,便看到外面椅子上躺著一個人,師爺椅已經搖不動了,被凍在雪地里,那人被厚厚的白雪埋了,早已瞧不清面目。她跑出去,將厚雪扒開,雪中露出一張清絕冷凝的臉,她笑:「報了恩,為何還上來?」一雙眼睛清清亮亮,映著天地蒼茫。女子也不要人回答,笑吟吟問道:「我要去京城了,你去不去?」那嬌羞朝氣的樣子,恍惚可以看見她的十四歲。
他動了動手,落下揚揚洒洒一堆雪,白色的人伸手拂去她眉上的雪花。
「自然是去的。」
她點點頭,起了身,拂去身上的落雪,進了屋。
「雲望,有人和我們一塊兒去……」
他閉了眼,身上的厚雪消失了,凍住椅角的冰不見了,師爺椅搖起來,雪花飄在他上方,沒有落下來。旁邊的師爺椅被厚厚的積雪蓋住,快要看不出是什麼了。
沈雲望,當朝宰相,十年前高中狀元,殿試上得皇帝讚賞,從此平步青雲,官至宰相。他衣錦還鄉,帶回的賞賜從村西排到村東,家家戶戶,見者有份。
孫大娘穿著新做的襖子來看她,是歡喜的。
「先生,你等著了……」聲線在抖,眼眶紅著。
她笑,將桌上的鐲子套在孫大娘手上,也不說話。
待人走了,旁邊的人啜著茶,看著她搖頭——「胡鬧。那是聘禮,隨隨便便怎就給了他人?」老坑翡翠,千金難求,這世上只此一隻。
「這村裡的人都待我極好,孫大娘更不用說,十餘年來一直把我當親生女兒看待,我手上有了好東西,用不著,不給她給誰?」
沈雲望將腰前的玉佩取下來,放入她手中。
「這可不許亂給了。」
她撫著「相」字,問道:「我若在京城犯了法,這玉佩救我不救?」
「它便是我,清泱。」他凝著她道,「這世間,你只要不惹最上面那個人,沒人困得住你。」
「我惹皇帝做什麼。」她將頭湊近人懷裡,拱了拱,「雲望,你身上好香。」
「胡說。」沈雲望敲了敲她,「我一個七尺男兒,不塗脂抹粉,哪兒來香氣……」
「……就香。」
「女孩家家,賴在男子懷裡成何體統。」
「那你抱我作甚?」
「你若不賴著我,我如何抱得你?」
「我賴著你,與你抱著我有何干係?」
椅子上的人閉著眼噙著笑,搖啊搖,天地風雪,簌簌如塵。墓碑上停著一隻黑色的鳥,碑前的酒已經結冰了。
他睜了眼,抬手拭去唇邊的血,眯眼看了看。「像不像那一世染紅她白袍子的血呢,玄色?」
「不像。」
「怎麼不像?」那唇好像更紅了,眼角的弧度似變得細長起來。
「那世她心心念念全是你卻死在你手中,那血,她不願見到。」
「我若知道是她,又怎會下得去手?」
「你為何不知道是她?」
「……不知。」
是的,他不知道。直至現在,他依舊不知。明明就是她,為何又不是她。
時間一晃便是半月,這半月,屋外的人依舊呆在屋外,屋裡的人依舊呆在屋裡。大雪隔幾天下一次,女子隔幾天出來扒一次雪,不至於讓人活活埋了。屋裡的人將柴火添得旺盛,噼里啪啦響,映著女子紅彤彤的臉火光閃爍的眼睛。
「年前可願走?」
「不走。」
「好。」
三道加急文書,隔三日便來一道。內容都是一樣的——朝中無相,成何體統。他看了,隨手丟在一邊,幫著穿白裙子的人折菜。
「怎的穿上白色了?」
「好看不好看?」
「好看。」
女子笑。
又過了大半月,進來送文書的人抬眼瞧了瞧她,欲言又止。
「出去。」男子將他送來的文書丟在一邊,閉著眼養神。
官員退下。
「你可在京城娶了公主為妻?」
男子睜眼,「未曾。怎的問這個?」
「那皇上為何如此催你?」
男子笑了,「因為沈雲望德才無雙,朝中少了他一日都不行。」
女子眯眼笑。
這一捱,便捱到除夕。
京城裡帶回的煙花確實比小城裡買的好看,奼紫嫣紅,嘭嘭作響,震得人耳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