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六章 ,春風一杯酒,夜雨十年燈
眾人只見白衣女子徑直朝山神走去,開口淡淡道:「清泱。佛祖派我前來賀喜。」她從袖中取出一物奉上,待山神接過後又道,「蓮池清水,想必以後定能用上。」清泱既是最後一世的名字又被人提起,將就拿來用用無妨。
眾仙家聞此又是一陣羨慕嫉妒恨。
佛祖身旁的蓮池,自盤古開天闢地之時便存在,聚集了最為古老純凈的仙氣與佛氣,若用那池中之水澆灌世間任何東西都將對此有莫大裨益,即便是一個懶懶散散的半仙,若服上一滴半顆那都是分分鐘成大仙的造化。而這蓮池清水對神仙最大的誘惑卻並不在此,它最大的一點好處便是——若是剛出生的嬰兒能得蓮池清水洗浴,那他的神仙生涯將無任何劫數平順一生。神仙歷劫,十劫九死,這簡直就是所有有孩子的神仙夫婦最渴望得到的東西了。在山神大婚之日送蓮池清水,禮重情也不輕呀,既是祝福新人夫妻恩愛也暗暗含了早生貴子的祝願,想得可真周到。
眾人都心知肚明這不可能是佛祖送的,雲妄上仙的手筆不小啊。在場有孩子的仙家看白衣女子的目光熱切了幾分。若是私下裡常常走動,說不定也能得到一滴半瓶的。
「多謝。」綠衣也是知道這東西的分量的,感激之情溢於言表。
「這禮輕了些,時間太趕,準備不了什麼好東西,以後找到了好的,再給你送來。」在場的人暗暗抽了口氣——這禮還算輕?!
山神聞此只是不咸不淡地點點頭,似是也覺得禮輕,絲毫沒有客氣之意道:「甚好。」場上又是一片抽氣聲——客套話也能這樣回?!
新娘子雖然知道自家夫君是個又冷又直的人,但絕不會對一個才見一面的陌生女子如此不客氣,目光在幾人之間轉了轉,感覺自這人進來之後詭異的氣氛更加嚴重了,心下雖有疑惑面上卻如常,她沖著白衣女子笑了笑。
清泱回之一笑。
綠衣心中升起一絲暖意。一個人是否善意她能感覺得到,這雲妄上仙對她的善意恐怕在場的人都看得出來。
「雲妄上仙初登仙位,對天上許多好玩兒好看之處尚不了解,若是不嫌棄上仙可在這昆崙山小住幾日,讓綠衣陪你逛逛。」這一愣神間山神又恢復了一個上古之神應有的風度與氣勢。
不過,這邀請也實在是突兀了點兒。
「好啊。」白衣女子神色如常。
在場神仙們的心思又是千迴百轉了一回。
看不透啊看不透。
再好看的戲終有散場的時候,雖說大部分的人都看得雲里霧裡不明所以但至少接下來的日子不會無聊了,便只是今日宴會之上的種種詭異之處眾仙家們拿回去也夠細細琢磨月余了。
婚宴漸漸接近尾聲,眾仙家們紛紛起身告辭,相淵亦在其列,他拱手道:「就此別過。」
山神點頭。
相淵眼神一錯,落在山神身後的白衣女子身上,道:「若雲妄上仙閑來無事,可到東海坐坐。」
清泱點點頭:「會來。」
消失了大半天的玄色也在此時別彆扭扭地走了過來,她身後跟著一金袍男子,鳳眼細尾,淡漠疏離,他的眼睛只看著前頭的黑衣女子。
「可是回來了?」玄色盯著她道。
清泱點點頭:「回了。」
玄色復又點點頭,道:「那我便放心了。」然後偷偷瞄了一眼已經走到她身側的人,那一瞬間眼中又柔又亮的光簡直讓她看不出來是平日里冷硬又傲氣的玄色,「你若有空便來鳳凰山,我講給你聽。」
清泱「嗯」了一聲道:「定是要來的。」
旁邊有人唇角微勾,他起身道:「雲妄上仙既然如此空閑,也不妨來萬水殿坐坐。」
在場的神仙呼吸皆是一窒,氛圍隨之一凝。
清泱目光落在說話人身上,兩人對視一眼,她淡淡開口道:「不想去。」說完轉身離開了,飄起的衣袂白如雪輕如風,端的是仙姿飄飄。
頎華笑了笑,對山神道:「閑來無事,便住幾日罷。」
是夜。
對著月亮的小院里,古藤架下晃著一座鞦韆,著粉衣的人頭靠在鞦韆架上,目光飄渺,不知在想些什麼。整個小院悄無聲息,夜來香散發著濃郁的香氣。
她不知晃了多久,每次都是一下子晃很高很高,然後任由鞦韆晃呀晃,一下一下變小,突然又一下子用力,鞦韆一下子又盪高起來,好像要衝上雲霄。
她又一次使力,盪起來的鞦韆似乎要與古藤架齊平了,鞦韆盪起的風吹得髮絲飛舞,粉色衣袂飄起來宛如春風裡洋洋洒洒的桃花瓣。她疾速的飛起,又疾速地下降,看得人膽戰心驚。
當然,也美得驚心動魄。
不知何時,台階上站了一個人,她身側開著一片繁茂的白色夜來香,宛如要將她掩在那片白色里。
鞦韆盪開的弧度漸漸小了,一下一下,慢慢地停了。女子的腳觸著地,她側頭看向台階上的人,目光坦誠又蒼茫:「我輸了。」
清泱點點頭:「我也輸了。」
「他知道……」桃兮似要解釋什麼,卻被那花旁的女子打斷了——
「我知道。」台階上的人望著身旁的白花,「你進來時他不看你,並不是因為你我想要爭執的那個結果,他既不愛你,亦已不愛我。」
他心魔已消,怎麼會在意進來的人是桃兮還是清泱。
你又為何還去在意他是否明了是你是她,清泱。
「你走罷,那東西我不要了。」清泱道。
鞦韆上粉色一閃,台階上的廊前柱旁一下子多了一個靠著的女子,清泱靜靜看著攔住她去路的桃兮。
「我不愛他。」桃兮的目光落在不遠處微晃的鞦韆上。
「不喜歡盪鞦韆不喜歡笑不喜歡每時每刻望著別人都能從別人的眼睛里看到自己那雙眼睛里不屬於自己的光。」
隨風而來的除了花香還有廊前之人宛如呢喃的聲音。
「……我生來便是他的心魔,知道的人都覺得我理應愛他。」
「……並且再無出路。」
「可我為什麼要愛他?!我是他的心魔,他可是我的心魔?」
「我為什麼是他的心魔……我為什麼要是乾坤九界心中最無情愛之人的心魔……」
「他心懷大愛,憐憫眾生,唯獨對我……唯獨對我……」女子神色飄渺不知看向何處,她突然大笑起來,「佛祖大慈大悲,四大皆空,如何有情……如何有情……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悲戚的笑聲響了很久很久,似笑又似哭,聞者莫不哀傷。
「……百萬年前,他起了情障,若是入魔,蒼生覆滅,是千萬年浩劫。頎華不惜損壞本原用萬物初生之水洗滌佛心將其凝成一枚桃花瓣救了乾坤九界億萬生靈,佛祖為謝其出手相助,將不慎滴入西天蓮池的那滴初生之水喚出神識賜予仙身,劈開洛水,請玉帝封為洛水之神,為上古水神永世之妻,喚雒嬪。這就是你,清泱。」
「金蓮上仙那時身負重傷前往西天借蓮池療養,他化為本原蓮花在蓮池已經呆了百年,不多不少,你初化神識時正好就在金蓮上仙本原蓮花之上,所以你下凡歷劫之時必有一世會遇到他,前有此因,因有後果。這便是你們的一世情緣。」
「……那麼我呢……我在哪兒……」
「你從水中被凝練而出時,我正好從佛心中化出形態,不偏不倚,剛好就落在他手心之中——覆你之上。」
「所以我得了你的眉眼之光,聚天地佛氣,得而生魅。」
「我不愛頎華,但我因他而化形。所以我們也必有一世糾葛。」
「那時我化作一樹桃花伴他萬年,我不在乎此生此世絕無與他在一起的可能,我也不在乎他洗了佛心再無一絲一毫男女情愛。我只是一株桃花呀,他絕情,我絕愛,就做一株西天桃花罷。可為何……可為何……哈哈哈哈哈哈…………」
悲戚的笑聲又一次響起來,笑著笑著眼角就濺了淚,那雙瀲灧的桃花眼,那千萬年前純真靈動的光,那弗如時間靜止的靜默守候,悄悄的遠了,悄悄的黃了,悄悄的一去不復返。
她要歷劫,她將下凡與另一個人相愛。
若你不許,若你有一分半點的不願,我桃兮即便萬劫不復也定要開著這一樹桃花陪你直到最後一刻。
可他是佛祖呀。
他看透世間一切大悲大喜大愛大恨大怨大怒。
他只是佛祖。
身份,定了每個人的一生。
他是佛,拯救蒼生。
她是魅,蠱惑人心。
「這一生我總想證明——即便是他的情障,我也能和其他人相愛。」
「可是我幹嘛要證明給他看?」
「哈哈哈哈哈哈……可笑……桃兮你可笑啊……哈哈哈哈哈哈……東西還你……哈哈哈哈哈……」
癲狂的笑聲一步一步遠了,粉色的長裙消失在夜色里。
清泱望著手上那團光,風吹散了她的話零零落落沒人再能聽清:「……也……相愛……」
你既然明白,為何依舊執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