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二章 今夕良辰夜,彼此為良人
那高高在上的人捏碎了酒杯,眼神熾熱,嘴唇緊抿,如鷹一般的目光釘在那人身上,袖子下露出的半截手都在抖。
很多人都在看她。
很多人都看出了皇帝的不正常。
很多人都在一瞬間明白了為什麼夢妃一介貧女一朝入宮便得盡君王寵愛。
分明只是因為她。
鄭公公說,皇帝尋了她四載,終於尋到了。
朝中大臣說,怪不得突然說要出兵打蠻蜀,原來竟是為了美人。
他說:「你可知朕找了你很久?」
那人笑起來的樣子嫵媚動人風華盡傾襯得她愈發可憐可笑卻偏偏讓人討厭不起來,和自己那麼相似的一個人怎麼討厭得起來。
他封夢妃為後,日日被後宮瑣事壓住脫不得身,他封桃兮為貴妃,見君王不跪。
名義上只是比她低了一階,卻可以不用端坐後宮治理萬千瑣碎,每日只需陪著那高高在上的人遊園賞花,下棋喝茶。雲鬢花顏金步搖,芙蓉帳暖度*。而給她的那兩年恩寵好像曇花一現,人家說帝王的愛說收回就能收回,哪兒來的什麼天長地久。
如果他看著那人的眼神不那麼深,不那麼重,或許她真的就相信那人會和自己一個結局,兩載三載,新人出現,舊人遲暮。可是不能,即便是當初那兩年他也不曾那般深情專註如同看著自己的命一樣看著她。是的,她都能輕易看出來,那就是在看自己的命,那就是他的命。一個帝王,他竟然會愛一個女子愛的如同生命。
「你可知到最後你一定會後悔。」
「我只知道現在我不悔。」
「你可曾後悔?」
「我悔什麼?」
「為什麼你愛我?」
「不為什麼,只因為是你。」
「你找的那個人是我嗎……」
「只有你,清泱。」
「你心裡可曾不舒服?」
「為什麼?」
「他那麼愛一個女子。」
「不就是我嗎?」
「這一世是一定要和他在一起了?」
「拜了堂成了親,一世夫妻是一定要做完的。」
「不後悔?」
「不後悔。」
…………
…………
是了,為什麼每一個見她的神仙都要問她悔不悔。天上所有的神仙都是知道的,他頎華要找的人不是清泱。
不是清泱。
他尋了十三世,尋錯了人。
「頎華」最後一筆拖出又長又深的筆鋒,明明已經毫無力氣卻不知為何能刻出那麼深的一筆來——孟君歸。那一世他愛的人不是孟君歸。
不是孟君歸,自然也不是她清泱。
她望著發光的兩個字,眼睛是紅的,泛了水光的眼卻始終沒東西流出來,匕首沾了她的血,透著寒冷的光。她握緊了它,提手執拗地往石頭上刻——
一點,一點,一點,三橫一豎……
若你前十餘世愛的都是另一個人,那便給我后三世。
你今生愛的人是清泱。
匕首刻著石頭髮出「咯、咯」的聲音,女子坐在石頭前面,一襲白裙鋪散開來,像地獄里招魂的白幡。
「頎華清泱」——刻三生石上。
最後一筆落下的時候兩個名字連紅光也不現靜靜的就淡了,剛剛還刻著名字的地方光滑如初好像從來沒有刻過任何東西。
女子愣愣望著,匕首不知不覺掉在地上。
她撿起來,重新又刻。
「頎華清泱」最後一筆寫完,兩個名字一起消失,沉默無聲,似乎永遠也刻不上。
她刻了消,刻了消,反反覆復不知多少次。
好久好久,她笑了,只是眼底灰白一片再也看不出任何。
原來,連后三世都不給。
你連半分愛意都不願給別人。
女子倒在三生石邊,睜著眼,揚著嘴角維持了很久很久——濕意浸入兩邊黑髮不見蹤跡。
地府上空飄著鬼魂,尖利的嚎叫一如既往,沒有魂魄願意靠近地上躺著的人,白色的裙子黑色的披風纏在一起,刺眼又醒目。
她起來,收了匕首,仔細擦去匕首上的血,進了閻王殿。
「我們回去罷。」
「好。」
路上的彼岸花還是如來時一般紅,出去的鬼魂一撥兒一撥兒往回飄,頎華背著她,步子又平又穩好像背著最珍貴的東西。
快出黃泉路的時候清泱說:「頎華。」
「嗯?」
「我是清泱。」
頎華將人放下來,整了整披風,笑道:「我知道。」
「我是清泱。」女子望著他,抿唇。
捏了捏那白皙如玉的鼻子,男子眼裡的溫柔快要化成水:「我知道,清泱。」十指相扣,指指糾纏,她望著緊緊纏在一起的手眼裡莫名就有了淚意。
我是清泱,不是桃兮。
第十三章浮生所欠只一死
玄鳥又一次來的時候清泱正好遣了頎華去孫大娘家送東西,她站在廊邊發愣。
黑色的鳥落在一旁的欄杆上,翅尖和尾尖的白色發著淺淺的光。
「你為何每一世都陪在我身邊,玄色?」每一世她都會得到一隻小玄龜,陪她十餘載,在頎華找到她之前死去。
「還債的。」
「起初他也說是還債的,卻不曾好好想過這還債的人是不是尋錯了該還債的人。玄色,你要找的,可是我?」
玄色不說話。
「那一世我殺了她,若說要還債,該是我還罷。」
玄色一愣。
「……你想起了?」
清泱點頭。
「他愛的是桃兮,不是我。」
「我殺了他愛的人,這后十餘世的孽和債,算是我欠他的罷。」
玄色默了半晌說道:「一直是他欠你的。」
「若不愛也算一種欠債,這世上大半的人都得欠。」
林子那邊緩緩有人出現,是頎華回來了。
玄色說:「有時候你所知道的愛恨並不是本來的樣子。你既然又愛上了他,就好好珍惜這一世,管什麼前世來生。」
清泱垂眉:「我知道。」
八月兩人決定爬雪山。終年嚴寒的北部,終年積雪的大山,兩人走走停停半月余才終於到了山腳。凜冽的寒風刮在臉上猶如刀割,一吸氣通體上下好像都結了霜花,冷得人漸漸就沒了痛感,大風還是無情地刮著,耳邊呼嘯著風聲,臉上卻沒了半刻前的痛楚,陷在雪地里的腳已經完全沒有知覺。清泱仰頭朝遠處望去,連綿起伏的雪山,茫茫一片純白,這個世界寒冷又純凈,毫無聲音,兩個人的呼吸顯得額外生動。
她喜歡和水有關的一切東西,連眼淚也是歡喜的,就是太咸了點兒。不過此刻痛覺已經凍沒了,還好,沒什麼液體能流出來。
兩個人迎著風雪爬,斷斷續續的話飄在風中——
「顧橫波不愛你。」她說。
聲音被大風吹得破碎,也不知道前面的人聽沒聽到,等了很久沒聽見回復。
清泱想了想,又說道:「那一世不是我。」
這一次前面的人回了:「我不會認錯你第二次。」
清泱幾月來的心絞痛又回來了,有那麼片刻冷得呼吸不暢。
「你怎知道不會認錯第二次?」想著前十餘世的事實,她的聲音澀得很。
「相信我,清泱。」大風吹走了男子的話,她只聽見他叫她,回道:「什麼?」
「相信我。」
抓緊他?清泱瞧了瞧兩人拉在一起的手:「嗯。」
風雪在山間呼嘯,茫茫白雪中,兩個白衣的人已經與風雪融在了一起,天地間無一絲濁色,純凈如同萬物初始。
兩人爬了半日,在太陽落山之前搭了帳篷,他們所在的地方雖然在整片連綿不絕的雪山中很低矮,不過離有人煙的地方已經很遠了,往下望只看得見白茫茫一片,周圍靜悄悄的,除了風聲。
兩個人裹在一件狐裘中,從遠處望去好像只有一個人。清泱靠在他懷中,手腳冰冷,鼻子紅通通的。頎華握著她的手,不一會兒一股暖流就從指尖綿延到全身,她舒服地眯了眯眼睛,儼然一隻在在主人懷裡取暖的小狐狸。
前方天際奼紫嫣紅,太陽正慢慢落下,金色的光芒灑滿了整個山脈,那些在夕陽下金光閃閃白雪像金粉,也像沙灘,很美。
「你跟我說說第一世罷。」懷裡的人突然道。
被靠著的人好像有一瞬間呼吸一頓,也可能是錯覺,因為下一秒她就聽見他低沉清冽的聲音平靜著問:「孟君歸那一世?」
「嗯。」
「那一世你在都城街頭走,有人的馬兒正好朝你踏去,我救了你。那一世我是一個帝王,後來你就成了我的妃子,再後來就成了皇后。」
「你的後宮就我一個人?」她問。
他沉默半晌:「不是。」
「你為什麼救我?」
「難道應該眼睜睜的看著你被踏死?」
清泱不滿意了:「你應該回答『是命運讓我覺得不得不救你』。」
頎華笑:「是的,命運讓我遇見你。」
「後來我是怎麼死的?」
這一次,身後的人沉默了很久很久都沒回答。
清泱等著等著就睡著了。夢裡有一把刀反反覆復在她心口攪,她不安的捂住胸口,後來有什麼溫暖的東西覆在她手上,溫暖熟悉的感覺一直通到心底,蹙著的眉頭漸漸鬆開了。
頎華就這樣抱著她坐到天亮。
那一世他親手將劍戳進她心口,又冷漠緩慢地抽出來,劍上的血順著劍身流到劍尖,先是小小的一股血流,接著便是一顆一顆滴在地上,血濺在血上,粘稠鮮艷得很。原本以為再怎麼樣也會濺到血,結果沒一點兒紅色染上他金黃的龍袍。她僵著手來拉他,他後退了一步:「臟。」凌厲淡漠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沒一絲溫度。她全身疼得不敢動,眼前一陣一陣發黑卻還是顫著聲音叫了他:「……步辛。」
那冷漠的目光好像比胸口的窟窿還要令人窒息,她想哭一哭卻哭不出來,咬著牙顫巍巍張了張嘴,目光中扭著一股固執,又亮又黑:「……若你此刻眼中的痛意有一分,哪怕半分是為我,我孟君歸這一生,也不算愛錯了人……」
然後她睜眼倒下,直到最後一刻也沒等到那半分。
「……清泱。」她睡得迷迷糊糊間好像聽見有人在叫她,一聲一聲低沉呢喃,好不蒼涼深重。可她一介凡人,怎擔得起。
夢裡好像有一個白衣女子,笑得天真爛漫,她張揚著眉角,端的是仙氣飄飄。
夢裡好像有一個男子,素色如塵,冷傲清絕,似他又不是他。
他喚什麼?
反正不是清泱。
孫大娘老說她執迷不悟,倔性子,非要等。到頭來等不到可怎麼辦?倒不如早早物色一個踏實人家,安安靜靜過日子。
她不知道她這一生在等什麼,雲望是借口罷,不然如何心甘情願不怨不恨的等了十年。
若是早知道如今的結果,她還等不等?若是早知道會有今日這般大痛大恨,她會不會早早地就聽了孫大娘的話,找一個村裡人家嫁了,不悲不喜安安穩穩地過一生再也沒什麼機會和夢裡的人有所糾葛?
「……雲望。」
抱著她的人身體一顫,目光落在懷中人那緊閉的雙眼上。
第二日早上,兩人草草吃了東西又開始爬山,風聲依舊在耳邊咆哮,正午時開始下起了大雪,揚揚洒洒好像春日河邊的柳絮。清泱伸出手去接住一些,絨白的雪片挨著人的肌膚,立刻就化作雪水,之前在空中的飄揚柔軟好像幻覺。清泱握著那雪水,沖身後人盈盈一笑:「看見的也未必就是你握住的。」
「萬物皆為氣,化形而生,不過皮相而已,終歸有其本原。」
清泱點頭,復又笑道:「我的本原是什麼?」
「水。」
「和這雪一樣?」
「嗯。」
兩人一前一後立在風雪中,大風呼嘯,久久不聞人聲。
為何不是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