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〇章 君子不可諼,靜女不可攀
大學老師看起來一個星期兩三天的課,輕鬆得很,實則每年都有學術論文發表要求。寫一篇學術論文比教兩三個班的學生還要費心思,所以也沒表面上看起來那般輕鬆。
唐施好在早已擬好大綱,相關資料也搜集得差不多,只需要慢慢寫出來就是。開學后,她的生活只有三件事——教書、寫論文、聽祁白嚴的課。
星期一早上一二節是唐施的《導讀》,今天要講解讀詩經五大視角之一的文學視角。唐施放好ppt,站在講台上看教案。還有兩分鐘上課的時候,教室里突然喧嘩起來,小女生突然興奮的聲音讓她抬頭看了看。這一看,整個人都僵住了。
教文學概論的兩個老師,祁白嚴和江老師正坐在最後一排,看見唐施看見他們了,江老師朝她一笑,比了一個大拇指;祁白嚴朝她點點頭。
老師聽老師的課是正常的,但大多數情況都是資歷淺的去聽資歷深的課。老教師去聽新教師上課,只有兩種情況,一是考察,二是受邀。
現在既不是考察期,唐施也沒有邀請,著實受寵若驚。江老師從不聽人講課,今天真是太陽打西邊兒出來了。
上課鈴響,唐施把亂七八糟的想法拋諸腦後,開始上課。
「上節課我們說到《詩經》的解讀有五大視角,分別是經學、史學、文學、博物學和人類學。上節課已經講了經學和史學,今天我們講文學。」她朝下笑了笑,「《詩經》中有一段著名的對女子美貌的描寫……」
「手如柔荑,膚如凝脂!」
「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嗯,就是這一段。」唐施將相關ppt放出來,道,「我們從文學視角解讀《詩經》,有三個大方面,一是詩歌意境,二是文學技法,三是史詩學理論。這篇《衛風·碩人》,前人多在文學技法上解讀,其特點是比的妙用、虛實相生、化美為媚。」
「范晞文《對床夜語》云:『不以虛為虛,而以實為虛,化景物為情思,從首至尾,自然如行雲流水。』」
「宗白華又云:『前五句堆滿了形象,非常實,是工筆畫;后二句是白描,是不可捉摸的笑,是空靈,是虛。若只有前五句,只可見女子是廟裡的菩薩,自有后兩句,美人才活了,生動活潑可愛。』美便成了媚,媚是動態中的美……」
底下的人似崇敬似驚恐的看著她,這種事情,無論經歷多少次都還是想要「卧槽」啊!
第一排的學霸好像已經習慣了,在唐施略微停頓時,開口道:「老師,ppt!」
唐施頓了頓,裝著鎮定切換了一張ppt,上面寫的,正是唐施剛剛講的眾人原話。中文系學霸與學渣的區別是,學霸會記錄老師說的每一句話,特別是相關原典;而學渣只會拍ppt,並在老師說「重點」的時候,慌張找筆,慌張找紙。
唐施留給他們時間抄筆記,並在他們抄相關原典的時候詳細解釋原典意思和結合詩句分析。
江老師小聲道:「功底不錯。」
祁白嚴不說話。
講課的唐施無疑是迷人的。旁徵博引,縱橫捭闔,溫柔自信。她學古代文學,身上自然沉澱出古典氣質;她講話不疾不徐,舒緩從容,二者糅合在一起,就成了最適合講古代文學的老師,不僅言傳,亦是身教。每個聽她課的人,都能感受到中國傳統文化中那種溫柔敦厚、優遊不迫的美。
像詩一樣,像畫一樣,令人陶醉。
江老師又湊過來,小聲道:「唐老師是單身吧?」又笑著道,「歷史將會重演。」
祁白嚴笑笑,道:「不會。」
「嗯?」
「唐老師不是蘇老師。」祁白嚴道,「中文系也沒有適齡的張老師和林老師。」
「也對。」
二人不再說話。
江老師所說的「歷史」,是指c大中文系*二位老師同時追求中文系才女蘇老師的舊事。
現在三人都已年過半百,但這件事依舊是中文系必聽必說的八卦。
三個人都是中文系的老師,蘇老師學古代文學,張老師林老師都是外國文學。兩位男老師聽過一次蘇老師的課後,紛紛開始追求,攻勢一個比一個猛烈,當時好不熱鬧,甚至連校長都知道了。最後張老師抱得美人歸。大家原本都以為林老師會萬分傷心,以後相處也必定尷尬,但哪曾想林老師赫然是伴郎,面對諸多試探,也是大方一笑:「戀人不成,朋友總還做得嘛!」
三人共事到現在。
講課結束,唐施收拾好東西,向二人走來,「江老師好,祁老師好。」
江老師笑著點頭,「講得不錯,唐老師很討學生喜歡。」
「謝謝。」唐施有些害羞,「謝謝您來聽我的課。」
「哪裡!」江老師擺擺手,「你是知道我的,可不愛來聽課,今天純屬意外。」指了指旁邊的祁白嚴道,「我和祁老師在樓下碰著了,祁老師說來聽聽你的課。我本是不來的,哪想到辦公室的門鎖壞掉,得找人修,我沒地方去,只好跟著來了。」
唐施笑道:「那也謝謝您選擇了我的課作為落腳處。」
江老師哈哈大笑,道:「唐老師好會說話!」看了看時間,「你們聊,我上課前得抽支煙。」
江老師走後,唐施跟著祁白嚴去文學概論的教室。唐施對自己今天的表現有些忐忑,不知道祁白嚴會說什麼。
祁白嚴道:「注意教學進度。你講得太過仔細,後面的重點容易略講。」
「嗯。」唐施也知道自己這點不好,總是多講,有些不好意思,「但總是把控不住。」
「剛開始都是這樣。多講一點,少講一點,各種情況總歸有的,慢慢來。」語氣溫和,像是對自己學生。
唐施安心了一點。
聽祁白嚴講課,最大的難處便是,他不放ppt、不寫板書、不看教材、不給重點。所以學渣從不選他的課。
他說:「教材這種東西,是給諸位預慣用的,不是給我講的。」
他還說:「重點這種東西,是諸位自己悟的,不是我給的。一本書,你讀通了,重點自然就出來了。」
他的經典話,整個中文系都知道的:「我不教懶學生。」所以他也從不點名。
他的課,因為個人魅力,總是多出很多人,沒選課的人也來上。原本是開一個中班,四十個人左右,偏偏每次都有六七十人來,校方沒法,只好每次都給他安排一間大教室。
唐施在這個班裡,發現了幾個上學期教的大三的學生,就坐在自己前面。這個文學概論課程,是開給大二的。
上半段結束,稍作休息。
她聽前面的人道:「大二的時候沒搶到,只好大三來上了。嚶嚶嚶,我男神好帥!」
「男神巨帥!」
「上半段都錄下來了嗎?」
「嗯嗯,錄了錄了。」
唐施一看,居然是錄音筆。
「每天不聽男神的錄音睡不著。」
「哈哈哈哈哈哈,痴漢!」
「嚶,討厭!」
唐施忍俊不禁。若是再早些時候,祁白嚴是民國時候的教書先生,按著那時候的大環境,這些女學生說不定就開始追求攻勢了,非得把祁白嚴堵在家門口不可。
快下課的時候唐施收到賀明月的簡訊,相約一起去吃泰國菜,唐施回復「好」。每次下課唐施都是沒機會和祁白嚴講話的。想要和祁白嚴交流的學生太多,他忙不過來。
下課後唐施從後門出了教室,和賀明月碰頭,羅斌生不出意外的也等在樓下。到了菜館,羅斌生出去接電話,唐施略有無奈的看著賀明月,賀明月攤手,很是無辜:「我在文淵樓下等你,他上完課出來,碰上了不能不打招呼吧?又問我是不是在等你,我要是說不是,你又出來了,豈不是尷尬?他一聽我倆要去吃飯,說他一個人,介不介意一起,我難道說介意?」
唐施頭疼得很。
賀明月也有些煩惱。
要是表白了還好,唐施可以清楚拒絕,此後自是保持距離;偏偏沒有,總是「偶遇」,兩人又是同事,抬頭不見低頭見,讓唐施說破,總歸不好。
吃了一頓強差人意的飯,唐施回到公寓,把論文的結尾寫了,添上摘要和參考書目,檢查了幾遍,發給褚陳看。
褚陳回了一個「完美」,並把她的論文直接發給了某國家級學術期刊。
三天後,唐施收到回復郵件,是好消息。
這天辦公室只有段平宴和祁白嚴,羅斌生過去交一份材料,走之後段平宴笑道:「你們系的羅老師在追我們系的唐老師,祁主任知不知道?」
祁白嚴一頓,「不知道。」
「嘖。」段平宴唏噓了一下,「他們總在一起吃飯,我都見過兩三次了,祁主任沒遇到?」
祁白嚴不說話。
「看羅老師的攻勢,指不定哪天唐老師就是你們哲學系的啦!」
「段主任捨得?」
段平宴哈哈大笑,「捨不得也沒辦法!中文系的男老師都已婚,可惜了。」又道,「唐老師算是勤奮,前個月就完成了今年的論文指標要求,發表在國家期刊上,年輕有為。」
祁白嚴若有所思,問道:「是哪一本?」
段平宴說了,祁白嚴沉默了。
別人不知道,祁白嚴卻是知道的。褚陳和這本期刊的編輯,私交甚好。
有人在學術上幫助她,極好。這些國家級期刊,雖看人脈,也看能力,想來褚陳該是幫助她良多,二人看來相處不錯。
這都是好的。
很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