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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〇一章 未曾有一法,不從因緣生

  唐施收到c大學的聘用通知,和校方敲定教學課程、教學時間以及相關事項后,提前十天抵達c市。


  白岩古鎮是c市有名的旅遊勝地,被譽為c市十二景之首,始建宋代,擁有「一江兩溪三山四街」獨特地貌,入口處雕刻至繁至盛時景象,有對聯云:「白日里千人拱手,入夜後萬盞明燈。」


  早上七點,人煙寥寥,古鎮店鋪都未曾開門。清晨霧氣清冽,吸進肺里,令人神清氣爽。唐施和友人沿著青石板路,一路朝古鎮深處走去。


  十分鐘后,身邊的人漸多。


  友人道:「法定寺很靈,當地人都愛來這兒上香。白岩古鎮又太出名,早上九點就會有很多外來遊客,所以當地人一般都會提前來。今天又是十齋日,來的人更多。」


  唐施點點頭,隱隱看見小山腰處飛起的檐角。兩個人步伐輕緩,和匆匆而過的本地人略有不同。


  唐施不信佛,但喜歡寺廟。去某個地方之後,總要去當地的寺廟看看。


  「初來乍到,拜拜也好。」友人笑道,「今日有大師講禪。如若沒事,可以聽聽。」


  「你信?」


  友人搖搖頭:「不信的。但法定寺的禪向來講得好,聽一聽漂亮話,也是好消遣。」又道,「確定教學課程了?」


  「嗯。」


  「講什麼?」


  「中國古代文學下和元曲。」


  友人笑:「元曲不就是你的研讀方向嗎?」


  「當時遞交了兩門中文系專業選修,一門是元曲研究,一門是佛教歷史文化,院方敲定前者。」


  「不錯。」友人略有感慨,「你算是讀出來了!現在也算是正在做自己喜歡的,我們嘛,哈哈!一身銅臭!」


  唐施笑笑:「一樣的。愛錢者,一身銅臭;愛書者,滿身蛀蟲。」


  「哈哈哈哈哈,真話。」


  說話間,法定寺門近在眼前。c市多山,地勢陡峭,難有平地。法定寺依山而建,寺門峻立山腰,進門便是一百多階青石階,傾斜度近70度,階梯盡頭接著天光,抬頭便覺刺眼。


  上階梯,過天王殿、藥王殿,又過觀音閣,繼續斜斜往上,大雄寶殿前,偌大一隻鼎,兩側分列香火爐。繚繚青煙,如霧似雲。


  唐施坐在廊上,正對來往上香者,心境寧和。她是一個不多話的人,友人也知道,留她在此休息,自己逛去了。


  法定寺因地勢原因視眼開闊,即便只是坐著,也可透過重重寺檐往整個古鎮望去。太陽漸漸出來,日光熱烈,照得寶殿前兩顆老銀杏熠熠發光。


  快九點的時候,唐施起身隨處逛了逛,穿過兩條長廊,又隨意轉了幾處階梯,來到藏經閣門前。


  大殿中央坐了一個人。


  他身前是近百個蒲團,身後是一尊巨大的塑金佛像。大殿空曠,幽靜,檀香散發出濃郁的香味。坐中央的男人緩緩翻過一頁書頁。


  唐施站在門外。


  他抬頭,問道:「聽禪?」


  唐施抿抿唇,直直看著他:「嗯。」


  「十點開始,來早了。」佛祖在他身後,低眉,垂目,嘴角平和,神聖而慈祥。


  唐施腳動了動,問道:「可以進來坐著嗎?」


  男人頷首:「請便。」


  唐施走進去,在靠左的最偏僻一個蒲團上坐下了。


  滿室靜謐,遠處鐘聲似有似無。檀香味道,一陣有,一陣無。


  唐施有些懊惱,她知道在這種情況下盯著人看是極不禮貌的事,卻偏偏管不住自己的目光。短短十分鐘內,她已經不由自主的盯著人家看了五六分鐘,分三次。


  首先是年輕。一種分不清年齡的年輕。乍一看覺得好像年齡二十五六,再一看又覺得比二十五六大一些,三十?三十五?好像都可以,又覺得不可以,三十五的男人是老的,他並不老。二十五六的年輕人和他比起來,多毛躁,狂妄自大,他身上沒有年輕人「天下盡我有」的氣勢,靜得像佛祖像前那支香。他又是老的,和三十五六的男人比起來,卻又沒有那種經過大風大浪必定沉澱下來的世俗、失望、冷漠,只有一種千帆過盡的寂靜和從容,沉得像大雄寶殿前那座鼎。


  其次是容貌。這是一個五官凌厲的男人,長的眉,黑的眼,鼻樑挺直,嘴唇極薄,面容冷淡,給人很強的距離感。端看樣貌,他是富有攻擊力的,結合氣質,又讓人忍不住心生親近——不是女人對男人那種,而是信徒對神。般若智慧,內涵外秀。


  最後是身份。顯然,他是今日講禪的人。但他又不是出家人。沒有剃度,沒穿□□,渾身上下,甚至沒有一件與佛有關的物件。唐施甚至懷疑,他不是信佛之人。信佛的人,對佛懷有神聖的敬畏之心,對佛家藏經抱持謙誠卑恭的態度,他沒有。男人神色之間的放鬆、翻書之間的隨意,認真卻失恭畏,他不像。但他偏偏坐在這裡。


  唐施悄悄吐出一口氣,狼狽地調回目光。又看過去了。


  男人似乎毫無所覺。


  唐施低下頭,盯著蒲團邊緣的穗子。大殿依舊一片靜謐,靜得令人心慌。


  不知過了多久,口袋裡手機持續震動起來。手機振動的聲音在空曠的大殿中大得驚人。唐施趕緊掐斷了,連來電是誰也沒看清。


  大殿中央的男人恍若不覺,翻書的動作依舊不疾不徐。唐施抿抿唇,劃開手機。剛剛是友人來電。她發簡訊過去:我在藏經閣,聽禪這裡,不方便電話。鍵完字,身旁稀稀疏疏開始有人聲。


  最先進來的是法定寺僧人,十個左右,三三兩兩朝主位行禮,之後列成一排,坐在最前面。隨後,有信眾,有遊人,三五成群陸陸續續進來了。大殿一時人聲雜雜。


  友人亦在此時進來,左右看了看,看到最偏角落裡的唐施,穿過人群過來,小聲道:「來了多久了?」


  「沒多久。」


  友人撿最近的蒲團坐下,伸頭看了看遠處的人:「好年輕!」


  唐施「唔」了一聲算作答話。


  九點四十,大殿坐滿了人。九點五十,人聲漸靜。十點,鴉雀無聲。


  大殿門緩緩關掉。光線昏暗。


  「今日,我們講緣。」


  唐施心中一緊。聲音低沉、平靜、疏淡、略帶磁性。唐施離他較遠,大門關閉后,光線昏暗,只能看見一個模糊的輪廓。


  「佛家講緣,是說萬事萬物由緣起,由緣滅。因是緣,果是緣,因果是緣,所以沒有必然的因,沒有必然的果,皆是由緣的變化而起,緣起無住相。一切處於變化中,一切必然變化,諸位今日坐此聽我講禪,因某緣而來,將因某緣而去;諸位將來,或因此緣結彼緣,彼緣是善是惡,又和另外的緣相關。緣性自然,本有空性。所以佛法常言,一切隨緣。隨緣便是隨空。諸位或許會問,隨什麼緣?自然是隨一切緣,隨善緣,隨惡緣。緣既是空的,善惡自然也是空的,所以諸位不必執著於善、執著於惡,隨緣而起,順應自然,做自然之事,不攀緣,不逆緣,便自有新境界。龍樹祖師言:『未曾有一法,不從因緣生』,將緣的空性講到極致,這是說……」


  唐施打量了一下周圍的人,這裡有虔誠的信徒,懂的、不懂的各有其數;有看熱鬧的,聽一聽,玩一玩,漫不經心;有信的,有不信的,芸芸眾生,千姿百態。


  唐施聽著男人的聲音,漸漸平靜下去。


  講禪一個小時后結束,最後他說:「諸位中或有信佛之人,今日來此聽禪,或是抱著聽得佛法道理的目的。但佛是沒有道理的,佛是關於心的修行,心何來的道理?」


  唐施啞然失笑。


  出了大殿,友人問道:「如何?」


  唐施笑:「精微淵深,峻極於天。」


  「評價很高啊,不過前後矛盾。」


  「前者指禪,後者指人。」


  二人順著長廊走,穿過大雄寶殿右側,老銀樹旁石柱下,看見男人和主持站在一起,兩個人正在說話。唐施二人要從他們兩個人身旁經過,目光自然撞在一起。主持朝二人微微行禮,二人回禮,匆匆而過。男人長長的眉鋒利得很,從心臟邊緣堪堪而過,讓人心悸。老銀杏縱橫交錯的樹枝上,數不清的紅條福牌在烈烈天光下閃著驚艷的紅光。


  這是一個寂靜而熱鬧的夏日。寺廟裡的蟬聲比不過心跳聲。


  經過大雄寶殿,唐施道:「進去拜拜吧。」


  「你要拜?」


  「嗯。」


  「罕事。」


  唐施不語,從左側門進,向佛祖磕三個頭。佛像前的修行老人敲響古鐘。


  二人拾階而下,經過賣紅條福牌的地方,唐施被伸過來的手擋住去路。


  「小姑娘,掛個姻緣吧!」


  唐施一愣。友人哈哈大笑。不等唐施拒絕,友人笑嘻嘻接過姻緣牌:「是該掛個姻緣了。」付了錢,將姻緣牌給唐施:「扔吧,扔得越高越好。」


  唐施抿唇接過。她隨手一扔,姻緣牌高高飛起,擦著樹枝而過,飛出去老遠。「啪嗒」掉在一個人腳下。


  身長玉立,溫淑雅緻。兩個人目光再次撞在一起。男人彎下腰,撿起姻緣牌。


  唐施呆了一下,強自鎮定,走過去從那人手中接過:「謝謝。」


  「不用謝。」微微頷首,擦身而過。


  友人走過來,笑道:「這就很尷尬了。」


  唐施笑笑。她走到銀杏樹下,踮起腳,將姻緣牌掛上。


  「你若站在這裡扔,還是能掛上的。高一點兒佛祖更容易看到。」


  唐施笑:「不了。離佛祖近了,離自己就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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