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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老貞頭

  玄武騎著黑馬,一路飛奔,很快來到寨子東北角的一處松竹林里,裡面有五六間土坯築就的茅草房,還沒下馬,小院里就衝出一隻小花狗,遠遠朝他一陣狂叫,緊跟著茅屋一頭走出來一個花白鬍須的老人。


  玄武知道,他就是寨子里有名的老貞頭!

  老貞頭五十多歲,右腿殘疾,那是年輕時上山送祭,被靈獸吹出的惡氣襲擊,掉下山崖摔的,曾先後六次上山送祭,能活下來,這在黑族裡算是一個奇迹!娶一個哮喘多病的老婆,生了一兒,兩女。兒子二十來歲,已成婚,並有一個兩歲的孫子,視為全家之寶!兒子也是右腿殘疾,前年送祭一次就摔殘——


  大女兒貞雪,十五歲,性格剛烈,聰明膽大,十多天前悄悄跑了?小女兒才八歲,不夠送祭年齡,依然天天嚇的不敢出門——


  老貞頭穿著一件滿是補丁的破舊灰色短袍,腰間纏著幾圈草繩,同樣補丁的灰布大腳褲,扎著褲腳,下面一雙老舊布鞋,露出腳拇指,頭上盤著洗的發白的黑頭巾,個子矮小,滿臉憔悴,象有重病纏身一般。


  見玄武在外面,一瘸一拐的走出來,愁容滿面,萎靡不振,快到跟前,開口說道,

  「玄武來了,有什麼消息?」


  玄武下馬,迎上前說道,


  「阿公啊,阿爹叫我轉告你,三天之後,要是還——」


  話沒說完就被老貞頭打斷了,


  「哦,就這事啊,好了,知道了,知道了!」


  「這是祠堂里的意思,不是我爹的意思!爹叫我特意轉告你——」


  「嗯,我知道,我知道——」


  老貞頭沖他擺擺說,示意不要說了,玄武只得閉口,也不知說什麼好?正準備上馬返回,突然老貞頭象想起什麼似的,問道,


  「早上好象聽說,老秦家閨女出事了?是不是真的?怎麼回事?」


  「哦,是的!他家兩個小女孩,昨晚一起上吊死了——現在他家正忙著呢!」


  「哎——天作孽,天作孽啊!」老貞頭嘆口氣道,

  「我——我,這得過去看一看——」


  「那正好,我送你一起過去吧!」


  「不,不,你先走,先走,我隨後就到,隨後就到!」老貞頭朝他擺擺手,邊重複著說話,邊轉身往屋裡走!

  玄武只得上馬,掉頭一個人走了。


  老貞頭回到屋裡,心裡似刀割針刺一般,看到久病卧床的老伴,更是肝腸寸斷,一度哽咽,說不出話來。老伴在暈黑的房間里叫,


  「是不是閨女有消息了?啊——千萬別回來——可千萬別回來啊!」


  「俺家閨女沒事!是玄武來了,說老秦家閨女出事了,我——我得過去看看!」老貞頭哽咽了半天說道。


  「哦,老秦家閨女——哎——」老伴長嘆一聲,過了一陣又重複的說道,

  「要死就死我老骨頭,別作孽孩子——我早就活夠了,早就不想活了——」


  老貞頭也聽慣老伴這些話,麻木一樣,在房間里拿了一綑黃紙,一綑黃錢,就準備出門,臨行時對老伴說,

  「孩子們回來,就說我去老秦家了,吃飯不用等我!不管有什麼事情,等我回來再說——」


  說完,抱著兩小綑紙,一瘸一拐的走出門。心裡想著,三天?還有三天——


  兩家的距離大概有四五里,老貞頭走了大半天,近下午了才慢慢趕到。


  看到滿院子的人都在忙著辦喪,雖是未成年的小姑娘,但一下死了兩個,怎麼說也是天大的悲慟,讓人無法接受的事情!


  人們也都照著成人習俗來辦,各家各戶都拼湊點東西過來,燒紙,化錢,請寨里老人念經超度,準備棺木,一天到晚都煙霧裊繞,白紙紛飛——


  老貞頭的姍姍來遲並沒有引起大夥太注意,大夥反倒拿他當另類一樣看,更有婦人在背後嘰咕,


  「還敢來?要不是他家閨女跑,人家也不會失去兩個——」


  「哎,不過都是要死的人了,來看看,也不過份——」


  ——


  幾乎都沒人跟他說話,只有玄公看到了,從房間里走出來,看到他一臉蒼白,有氣無力,之前那些末日的警告也實在不好說了,接過他的紙,帶他到旁邊坐下,叫鄰居給他倒碗水。


  老秦頭也看到了,兩個衣衫襤褸的老頭相對無言,老秦頭紅腫著眼,神情麻木的在院子里走來走去,象不是這家主人一樣。


  坐了好一會兒,見沒有人理他,他也不好搭理別人,場面有些尷尬,時間也差不多了,於是站起身來,一個人又悄悄的走了——


  走出竹林,回想老秦頭那行屍走肉的麻木樣子,心想,你倒是提前解脫了——


  而我,只剩下三天,三天而己——


  晚上回到家,家人都在,個個神情晃忽,面如土色,媳婦抱著小孩子,坐在牆角暗自流淚,小女兒也在旁邊喑喑的哭,老伴在房間獨自堅強,不停重複,


  「閨女做的對,跑,就是要跑——跑一個算一個——就是要跑——」


  兒子貞剛一副老實厚道樣,一身破爛衣褲,矮矮墩實的個子,黑頭巾掉下來也不知道?拖在腦後面,瘸著腳還在往缸里倒水,倒完了又去挑,心神不定,水也灑一地,弄的本就昏黑的屋子到處濕轆轆的——


  一種生離死別的濃濃氛圍籠罩在全家人的心頭!

  老貞頭一聲不吭,點著松油燈來到灶前,涮鍋做飯,腦子裡重複著一句話,天要絕我,我偏要活!飯,是要吃的!

  晚飯時,他把家人叫到一起,擦乾眼淚,鼓勵家人吃飯,儘管是些紅薯,雜糧,也必須要吃!然後,鄭重其事的向兒子媳婦,小女兒分工——


  老貞頭在整個白河洲都算是有名氣人物,在家人面前更是威望無比,家人都言聽計從,記在心裡——


  然後就是長夜漫漫,只等天明!

  第二天一大早,全家就忙活開了!媳婦早早的背著幾隻老母雞到寨街上去了,兒子背著兩隻小豬仔緊隨其後,小女兒留在家照料小孫子及老伴,自己最後牽著一頭老黃牛也往寨街上走——


  寨街離家六七里,走了兩個多鍾,來到牲口市場。販牛的並不多,只有兩三頭牛,他一來,立即就有十幾個年輕男人圍過來!


  這頭老黃牛算是全家最值錢的家當,也是全家所有。跟了老貞頭十多年,產生感情了,看老黃牛默默的跟著,溫順,聽話,心中萬般不舍!一路上都在和牛輕聲說話,


  「哎~!老頭我沒辦法保護你了,幫你找個好人家——要聽人家的話,到了別人家裡,就沒有自家這麼隨便了——」


  他不停撫摸著牛頭,輕輕彈去牛背上的灰塵,完全沒理會旁邊人議論。


  老貞頭的名字在白河洲五六十歲老人耳朵里是熟悉的,但在二三十歲年輕人耳朵里還是不大熟悉。眾人圍著他又摸牛頭,又拍牛尾,品頭論足一再要他開個價?


  他一看這些傢伙個個油頭滑腦,不象是種田人,壓根就沒想賣給他們。被問的實在沒辦法,就不耐煩的開個大價,說,

  「八兩銀子!」


  眾人一聽立即橫眉豎眼起來,

  「什麼?八兩?這是在搶吧?哪兒是賣啊?有你這樣亂開價的嗎?牛又老又瘦,肉都沒有!存心就是不想賣——不賣你到這兒來幹嘛呢?」


  「嫌貴啊?別處賣去——我這牛就值那麼貴!」老貞頭毫不理會他們。


  突然間,有個小夥子站出來,一把搶過牛繩,厲聲說道,


  「好,老頭,我買!八兩就八兩!」


  老貞頭上下打量了一下這年輕人,神情冷酷,一臉殺氣,又一把把牛繩奪過來,

  「不賣!給多少錢都不賣!」


  「憑什麼啊?老頭你沒病吧?是你親口說的八兩啊,大夥都聽到的啊?我就給你八兩啊,為什麼不賣?」


  老貞頭沒理他,轉身把牛牽到一邊,心想,賣給你小子?賣給你小子,我牛說不準還活不過今天——我還能活三天呢!


  那小伙還想不依不饒跟過來,被人群中一個年長一點男人拉住,然後罵罵咧咧走到一邊去了。


  現在是初冬,田地里的活都完了,很少用到牛,很多農戶都不願養閑牛過冬,所以真心來買牛幹活的很少!等了一上午都不見有個老實人來問價。


  老貞頭心想,實在賣不掉就送人吧,只要能對牛好就行了!

  正躊躇之際,突然市場里走來本族的一個老相識,對方破舊衣衫,灰白頭巾,一見老貞頭就堆著微笑走過來。這些都是從小玩到老的老夥伴了,一起上過山,一起下過田,只是對方幸運,渾身完好,家裡全是男人,早就兒孫滿堂——


  寨里女人多,男人少,女人老小就爭著要嫁,所以娶媳婦,那是應有盡有——!

  老朋友的事情,對方早已聽說,一看他賣牛,心裡十猜八九!

  「真要賣啊?賣了明年拿什麼種莊稼?」


  「哎,事已至此,不賣又能怎樣呢?現在還談什麼明年——?」


  兩人都陷入沉思,彼此都覺得無可奈何,過了一會兒,對方說道,

  「給我吧,我來買了,只是現在沒有那麼多錢哦?」


  「哎,既然是你要,牽走就行了,還談什麼錢?我就是要給它找個放心的主啊?」老貞頭聽他這麼一說,一把把牛繩塞在他手裡。


  「不管以後會怎樣?給你,我就是放心啊!」


  老頭一聽這話,趕緊推脫,說,

  「不不,不——這樣,這樣,你在這兒等會兒,我去去就來,去去就來——」說完,轉身向市場外走去!


  老貞頭攔他不住,也只能看著他的背影由他去了!

  不一會兒,老頭又轉回來,從布袋裡摸出幾錠雪白的銀子,一把交到老貞頭手裡,

  「借了一點,先拿著三兩——回頭我再想辦法湊給你!」


  「不,不,不,算了,算了——」老貞頭還想推辭,不料對方卻大聲說話了,


  「這是一頭牛啊?你以為是什麼小貓小狗,隨便送人啊?沒老糊塗吧?」


  老貞頭立即無語,只得收下銀子,雙手把牛繩交給對方,又百般不舍的撫摸著牛,牛也似乎懂得主人心思,乖乖站在兩人邊上,一動不動——


  老頭接過牛繩,看看周圍左右,見沒什麼人注意他們,悄悄湊到老貞頭耳朵邊上,急切的說道,

  「快跑吧!最好坐船隨河出去——越早越好,能跑多遠算多遠?出去一個算一個——」


  老貞頭咬牙點點頭,兩人悄悄互道了一聲保重,最後對方牽著牛,慢慢走了。


  那牛很不情願一樣,走兩步又停下,不顧對方拉它,還抬頭扭身回頭看——哞,哞的叫——


  老貞頭見狀,把心一橫,轉身就走!走了好遠,身後都還能聽到那牛聲,哞,哞,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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