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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九十空殉婁

  一個月後。


  眾家圍攻連墓島,四大仙家主攻在前。


  冀家傾舉家之力設了困獸陣圍住了連墓島,衝破了連墓島最外一層禁制。


  杭昕在島內聽到臨淵尊的叫喊:「清望,你可還好。」


  杭澈想起春信君曾告訴他:「兩代前的恩怨,誰又說得清呢……空山君入島后杳無音訊,臨淵尊幾次島外求見皆不得登島。後來四家圍困連墓島,杭家不僅參與其中,更是力主攻島。」


  杭澈沉默:世事弄人,誰又能怪臨淵尊救弟心切呢;而那些所謂的仙家,誰也無法轉變他們那些看起來很合理的想法和推測。


  這是一個死局。


  世上最無能為力的事,大概就是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家人和愛人敵對。


  婁朗終於出現了,他的眼底的紅光已濃得化不開。


  杭昕看得一陣強烈的心驚。


  婁朗漠然地問道:「你要我留臨淵尊一條命么?」


  杭昕破聲喊道:「婁朗!讓我去勸兄長。」


  「勸?」婁朗靜靜地注視著杭昕,半晌道,「不需要了。」


  婁朗說完,揚手落下一道結界罩住杭昕,閃身不見。


  這道結界無堅可摧,杭澈有預感,它……可能將成為杭昕和婁朗生死的界限。


  當島外幾家合力支撐的困獸陣炸破連墓島外圍第二層禁制時,連墓島劇震,有什麼東西被動搖了,一聲尖銳衝天的咆哮,像是惡鬼衝破鬼門,緊接著萬鬼齊嘯,千妖共嚎。


  島上桃花迅速萎靡,瘴氣平地生煙而起,處處是人影,猙獰帶血的面孔,撕心裂肺的哭嚎,群妖猖獗亂舞。


  什麼是人間地獄,連墓島就是!

  地獄之上,有一道紅色血光強壓下來。


  這血氣的味道……


  是婁朗的。


  杭昕看不見婁朗在哪裡,好似就在眼前,又好似很遙遠,鬼哭妖嚎時而被壓制的低下去,時而又高嚎起來,加上島外連續不斷的攻擊,連墓島的血氣越來越重。


  婁朗的血越漫越多……


  杭昕早拔出了凌寒劍,他茫然而急切地左衝右突,卻不知往何處使劍。


  不知道妖獸在哪裡,不知婁朗在哪裡,他根本出不了婁朗給下的結界。


  結界外面:


  混亂,全島都是糾纏的怒吼和鬼影;

  焦急,處處都是婁朗的血;


  衝突,島外眾家趁亂大舉進攻炸響不絕於耳;

  心急如焚,杭昕在結界里,空拿著劍,無法阻止島外進攻的人;眼睜睜看著橫衝直撞的亂鬼,無能為力。


  *的青手破土而出,布滿血絲的白瞳陰森地四處張望,披散頭髮七竅流血的鬼面張開血盆大口,越來越多,越來越多。


  冒出地面的第一波惡鬼被壓下去,第二波又頂著第一波冒出來,再被越來越濃重的血霧壓下去。


  第三波,第四波……


  那些惡鬼反覆冒出地面又被強勢地壓入地下,再冒出,再壓入。


  還有那些脫離鎮壓,自海底躥出的食魂妖獸。


  群邪作祟。


  鬼,妖,獸,包括人。


  那些島外的人。


  又一次劇烈的爆破在島外炸起,炸不破連墓島外圍第三層禁制,卻還是動搖了連墓島的封印,那些好不容易被壓下去的惡鬼又紛紛冒頭。


  空氣中的血氣濃得化不開。


  這裡已經不止是人間地獄。


  比地獄還要恐怖。


  血,妖獸的,惡鬼的,還有婁朗的。


  杭澈跟著賀嫣見識過萬人坑的鬼吼和鬼影,他知道這些都是無法超渡的最兇狠的惡鬼。


  太多惡鬼了,即使杭昕一開始沒看明白,後來也看明白了連墓島的玄機,這裡鎮壓了數以萬計的怨魂!


  杭昕和杭澈都猛地明白了,婁朗這個披香使,到底在做什麼。


  杭昕聲嘶力竭地喊婁朗,沒有人應他。


  血氣濃得視線里已全是紅色。


  那是婁朗的血。


  那是婁朗的血啊……


  一個人身上有多少血……婁朗這樣放血,能支撐多久……


  杭昕全身冰冷,無論他無何使力,都動彈不了結界分毫。


  婁朗這是保護他……還是不願意要他的幫助?

  詭異的安靜陡然降下時,他看到婁朗撥開雲霧走過來。


  杭昕杭澈的心同時一沉,這種安靜,像爆發前的平靜。


  婁朗停在結界外問杭昕:「你說那些攻島之人該不該死?」


  婁朗雙手血淋淋,血流自腕間往下蜿蜒,爬滿五指,那五指緊握成拳,彷彿一張開就是天羅地網,杭昕驚道,「婁朗,你不能那樣!」


  婁朗冷笑道:「不要哪樣?不能殺他們么?」


  杭昕苦苦哀求:「婁朗,不可以,不要沾血!」


  婁朗突然爆發出狂笑:「他們來送死,我為何不能殺他們?」


  杭昕焦急地反覆勸說:「婁朗,你要冷靜!」


  婁朗臉色轉換莫測,一時狂笑,一時暴戾,一時又冷笑,忽然他的神情停到漠然,道:「杭昕,你想要我留你兄長一條命么?」


  要——這個字莫名變得十分沉重。


  婁朗冷視著杭昕。


  杭昕急切地想說點什麼。


  而婁朗卻很不耐煩地道:「你只有說一句話的機會,要,還是不要?」


  這個問題,於杭昕而言沒有選擇的餘地。


  「要。」


  說完,杭昕的喉嚨一啞,使勁張嘴也發不出聲音。


  婁朗不想聽了,也不讓他說了,婁朗封了他的嗓子,他已經沒有開口的機會了。


  婁朗冷漠地轉身,走的不算快,步子無畏而鎮靜,血霧很濃,只是幾步,便淹沒了尋婁朗的身影。


  強烈的不安籠罩著杭昕,為何婁朗有此一問?為何這一問要此時提出?婁朗若能活捉破島眾人,大可以待拿下時再決定留不留人性命。


  為什麼?

  到底為什麼要現在就問??

  杭昕無措地自言自語,雖然他發不出聲音,但杭澈能聽到杭昕內府焦急的囈語:


  「很多時候全殺了比留活口容易。」


  「婁朗之所以在動手之前有此問,是因為要選擇出手的方式。」


  「有什麼選擇項?全殺,全留?」


  「為什麼不能等打完再選?」


  「難道……是因為之後便沒有機會選了?」


  「難道選項是……你死和我活?」


  「婁朗想要做什麼!」


  「婁朗!你回來!」


  「婁不歸,我求求你!你回來!」


  杭澈和杭昕都知道了,婁朗或許有辦法殺掉所有人,以減少干擾,去平息封印破開的暴/亂;但若不殺那些人,封印將會不停地受到干擾和動搖。


  婁朗只有一個人,無法既平封印又趕走眾人。


  披香使的手,沾血,還是不沾血,要用命來抉擇。


  而婁朗在抉擇之前,來問了自己夫人的意見。


  杭昕叫婁朗回來,可是回來又能怎麼樣?

  回來告訴婁朗,你去殺我兄長,把所有人都殺了陪葬?

  杭昕跪在地下,痛苦地抱著頭。


  空山君從未如此失態。


  他的玉冠掉了,頭髮披散,冷汗糊了黑髮。


  有髮絲粘在臉上眼角,那是被眼淚粘住的。


  當那聲爆響炸開時,心頭某根弦「錚」的一聲斷了,杭昕眼淚成行地滑下來。


  止不住。


  落在平日整潔的青白儒裝上,涸濕了一大片。


  杭昕衝撞不開婁朗罩住他的結界,比鐵還堅硬的凌寒砍出了豁口,也不能讓結界有絲毫鬆動。


  殘暴或許會傳染,婁朗能自爆元神,杭昕笑了笑,「我自然也能」。


  他用了畢生修為炸開結界,原以為結界外面肯定會很吵,可卻詭異地寧靜。


  毫無人氣的死靜,連一聲喘息都沒有。


  死靜的連墓島比方才俱是惡鬼嚎叫時還要恐怖。


  杭昕說不出話,他想,可能大概他的聽覺也被婁朗收了,所以這裡才會安靜的一點聲音都沒有。


  所以,婁朗在哪裡呢?


  「婁不歸,你取字叫不歸,你在哪裡呢?」他無聲地道。


  杭昕的修為炸盡,已經運轉不起靈力,只能徒手到處翻找。


  從連墓島的山腳開始,他一步步翻開那些橫七豎八的妖獸屍塊和破碎的血塊,分辨每一張臉和每一塊血。


  連墓島里甚至連光都沒有,這讓杭昕很難分辨那些屍體和血塊。


  好在適應黑暗的時間長了,他漸漸也能看清很多東西,而且婁朗的臉和身體每一部分都很好認,衣服也很好認,杭昕的記憶力也很好,他要找婁朗不難。


  只要不是化成灰,杭昕甚至還很從容地想,他可以把婁朗一塊一塊拼起來。


  他花了三天時間,拼齊了婁朗的身體。


  又花了四天,才勉強收齊了婁朗的破碎的魂魄。


  沒有更多時間了。


  他給婁朗穿上喜服,再細細把亂七八糟的自己收拾得整潔,束起婁朗送的紅玉冠,腰上繫上佩劍。


  沒了修為後,他很餓,也很累,好在多年修練,最後一口氣還夠他抱著婁朗走到鎮海崖上的十連墓前。


  他走得很慢,力氣快要用盡。


  但他始終帶著微微的笑。


  那些他曾經不肯笑出的笑。


  輕輕地把「婁朗」抱進十連墓的最後一座墓穴,杭昕氣力用竭,已無法以優雅的姿態走進棺槨。


  他自嘲地笑了笑,艱難地爬了進去,對裡面的兩位先人說了一句「打擾」,再轉頭摟住了婁朗。


  人一輩子到最後,會想起哪個畫面,「金榜題名時」「洞房花燭夜」,還是「兒孫滿堂日」?

  杭昕最後想起的畫面,是在杭家別苑中的某一個月圓之夜——婁朗喝得神色飛揚,和他說起連墓島的由來。


  那時的婁朗說:


  「鎮海神追隨了他的妻子十世,世世等妻子降生,尋找妻子,最後再同棺往生。」


  「我婁朗不敢求十世,若能有三世,足矣。」


  「你為什麼不說話,是笑話我太痴狂還是笑話我太貪心,你想說旁人只有一世,憑何我婁朗可以有三世么?」


  「我不管旁人可不可以,我婁朗可以。天命欠我甚重,我向他要三世不過分。」


  「杭清望,你願與我結髮三世么?」


  當時的杭昕沒有回答,此時,杭昕合上棺木,他輕輕地拍著婁朗的背,溫柔地撫著婁朗後頸那塊凸起的披香令肌紋,低聲而深情地道:「婁不歸,我願意。「


  「今後兩世,換我來追你,不再辛苦你追我了。」


  「你一定要等我。」


  杭昕閉上眼,呼吸越來越慢,腦海里那個身影卻越來越清晰——月光下,婁朗那個從不舞文弄墨的流氓,吟詩的樣子。


  詩曰:「鎮海墓葬鎮海靈,鎮海靈守紅塵;君生我未生,君走我隨行。」


  「生生世世,生生死死。」


  杭昕生命的最後,似乎還笑了笑。


  輕輕地嘆了一句:「婁不歸,你若不是披香使,大概會是一個多情公子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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