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清臣本是凡界一屆科舉狀元,在讀書人中是出類拔萃的人物,而三次不死入魔的方清臣身上卻再無曾經苦讀聖賢書白面書郎的影子,此刻他周身魔氣升騰,愈發狂熱,望著連墓島正中的方向,彷彿他看的不是一座五十年的死島,而是曾經那座披香使婁朗在時無敵天下的連墓島。
無良子沉默地看著這樣的方清臣,深深擰了眉,順著方清臣的目光,他也望著連墓島,而他的眼裡不是狂熱,而是深不見底的幽邃。
他沉默著取出信卷,解驚雁留的字很簡潔,只有一行字——「小師兄與涿玉君已拜堂完禮」。
一眼便知其義,而無良子卻久久凝視著那行字,凝固了姿勢托著紙,像那一行字很重似的。
方清臣一時笑,一時靜,像在籌劃著什麼偉業,繞著連墓島飛了一圈他才從初知婁朗重生的狂喜中稍稍冷靜下來,在無良子面前停下,問了一連串的問題,諸如為何賀嫣的修為進境不及當年的婁朗,賀嫣是否也有一把魂刃等等。
無良子皆閉目不理他。
問題問的越多,便越冷靜,方清臣從狂喜中徹底冷靜下來,冷肅地道:「何座,你竟會親手把自己師兄嫁出去。」
無良子閉口不語。
無良子逼道:「何座,你此舉真是大錯物錯!錯一在婁座怎會肯嫁人!一旦婁座覺醒,你該如何向他交待!錯二在你不該再讓婁座沾凡情。當年那個眼看著婁座娶了空山君而抽身離島的何無晴是誰?連墓島封后趕來相救痛哭不已的小師弟又是誰?」
無良子正在進行的調息猛的一滯,像放棄了什麼,他冷淡起身,不願聽方清臣繼續言語,轉身就走。
「真是迂腐至極!我方清臣十年寒窗尚且沒讀壞腦子,何座你竟迂腐至此。恕我不敬問一句,前車之鑒猶在眼前,你當年支持婁座娶空山君,如今又親手送出自己養了二十四年的賀嫣,何座,你這個師弟當的可真是情深義重仁至義盡!」方清臣冷笑一聲,「何座,你就不怕又出一個空山君嗎!」
無良子止步肅道:「住口!」
「再者那杭澈雖然英雄少年,比當年的空山君卻不如。賀嫣總有一日會知道自己是婁朗,何座,你隨便決定了婁座的終身大事,不怕你師兄教訓你么?」方清臣窮追不捨,「還是說,為了不讓婁座不再陷進空山君,你乾脆隨便找了一個頂替?可你為何選的是杭家的人!」
說到此處,方清臣忽然意識到什麼,他驀地神色一凜,道:「莫不是……我知道了……能讓何座拱手相讓之人——只有空山君了罷!杭澈是杭家的仙君,他和空山君有什麼關係?莫非空山君和婁座一起輪迴了?杭澈是空山君?」
方清臣轉而遲疑:「我見過賀嫣與杭澈的相處之道,相親相愛,比從前婁座與空山君簡直天壤之別,實在不像……」
方清臣一腦袋疑問追著問,前面無良子步子不停,他乾脆一個幻影,攔到無良子面道,非要追根究底不可。
他們二人修為伯仲之間難分勝負,如今又聯手鎮島,斷不會耗費靈力大打出手。方清臣誓不罷休,無良子卻不能甩手離島,兩人抬頭不見低頭見,除了把方清臣打到不能說話,眼下卻是不能如此,無良子面色隱隱升起怒氣。
方清臣道一句:「方某失禮。」
無良子沉了臉,甩手轉身不語。
方清臣卻還是糾纏著要問,他接著道:「杭澈是二十四歲,何座你深居無良谷也是二十四年,算起來他們年紀一樣大,若他們真是婁座和空山君,那麼他們前面二十五年去了何處,成了誰?凡間的鬼怪誌異多有這種幾世輪迴的談說,卻不想連墓島的輪迴之道竟有此功。前面二十五年,何座一直在找人,想必是沒找到婁座。幾十年如一日,何座竟能篤定一直找,一定是知道連墓島里的輪迴之道。」
「若杭澈真是空山君,杭澈和賀嫣一般年紀……莫非他們前面二十五年也在一起?」方清臣思路越捋越明白,他果然下了結論,「一定是這樣,如此才能解釋為何他們如今會相親相愛。」
方清臣能中狀元,本就是聰明絕頂之人,他自問自答,邏輯清晰,不需要誰給他佐證,他只要無良子幾個神情便能大膽地下結論,卻有一件事,他猜不透,他道,「我只想問一句:何座你下了如此大一盤棋,你找到賀嫣到養大賀嫣,五十年啊,竟能將他拱手嫁給杭澈,是想讓他們改寫前緣?何無晴,你喜歡你師兄這事到底還要藏多少年。在我看來,婁座若非要沾惹凡情,與其讓他再受空山君之苦,不若與何座互相扶持來的好。」
不等無良子回答,方清臣乾笑道:「何無晴,你真是大方!真是悲哀!」
方清臣說的每一句話都不好聽,可這些話五十多年來像不見光的苔蘚,爬滿了何無晴的內府,苔蘚根短無法深扎土壤,不可能長成蒼天大樹,它暗無天日地長著,猛然被方清臣說出來,像陡然被鏟到陽光底下,刺痛難當,卻……總算見了光。有些話藏太久,以為要爛在肚子里。陡然被說中,他竟不覺得難堪尷尬,反而有些解脫,他沉默地聽完,末了搖了搖頭道:「我不覺得自己悲哀,你說我不懂婁朗,而你方清臣就懂么?你眼裡那個婁朗是披香使,那個婁朗不該被凡情所迨;而我眼裡的婁朗是婁不歸,他本就該語笑嫣然。不管是誰,能讓我師兄變回『婁不歸』的,便是好的。」
天就快亮了,連墓島的對話,外人無從聽聞,卻有人一直注視著那裡。在東海海岸,之前解驚雁斬了海怪那處再往南百里,有一處海崖,海崖四面嶙峋,孤立突出於亂石之間,海風無處可擋,驟風吹的人衣袍獵獵作響。破曉之際,東天隱有微曦,而黑穹之下的夜幕仍然籠罩,中天晨曦未至,星光又無,正是最黑暗之時,一直看著東海深處的那人一身高品級官服上的降紫服色和描金吉雲紋在夜幕下與黑色融為一體。
嚴朔在那裡默站了整夜。
由遠及近一道人影急掠而來,這種速度似乎在嚴朔眼裡根本不算什麼,他一眼目光都沒分過去。來人緋袍加身,是長安衛副便,停在嚴朔身後,行禮道:「正使大人。」
嚴朔冷淡地道:「我說過無事莫來擾我。」
副使堅持著道:「大人……」
嚴朔:「說。」
長安衛副使道:「聖上問大人何時動手。」
嚴朔聽了副使帶來的上諭,並沒有顯出那種天恩浩蕩感激涕零的神情,而是漠然道:「副使大人,你身為四品長安衛副使諸事當聽我差遣,你的職責里可有一項是由你直接面聖稟告的?」
只這輕描淡寫的一句,便驚得越級面聖的副使直冒冷汗,副使連忙躬了身子謙聲答道:「正使大人恕罪,卑職不敢!卑職只是見這月余未有任何動作,京中多次來函催促卻不見大人回京述職,卑職……卑職正好辦事路過京城,於是順道面聖。」
「你既能面聖,想必聖上十分看重於你,不如接下來的計劃也由你執行,如何?」嚴朔笑了笑,目光冷淡地掃過躬得越來越低的副使,好似很有耐性地道,「長安令也交由副使大人掌,如何?」
嚴朔沒有使用任何靈力,威壓也沒有放出,連語氣也不見威脅,而副使卻品出了其中陰惻惻十分恐怖的意味,他方才自恃自己品級也高又正得聖顧,不肯對嚴朔下拜,聽嚴朔這一句,嚇得冷汗淋漓,撲通一聲跪在尖銳的石礫上,再重重三拜,匍匐低頭不敢看嚴朔。
嚴朔的目光這才從淡漠轉向常見的陰鷙,他身上的三品紫綬被風吹得綁在一起,然而他連捋都沒有去捋,他目光在副使梳理得整齊無比的四品緋綬上停了一會,重新放遠,全當身後沒人。
那副使也不敢起身,又不敢當著修為比他高的嚴朔的面運轉靈力護體,這崖上的石礫長年風吹日晒,鋒利無比,只一小會副使的膝蓋處便硌出傷口,砂石刺進血肉,可能血管也被扎破了,血淌到石礫間,濃重的血腥味混進海風裡。
嚴朔這才像發覺了副使還在跪著似的,冷聲道:「聖上可有問話?」
副使勉力答道:「聖上問接下來對四家如何?」
「冀家與秦家已削弱,鳳鳴尊已死,雁門尊修為大損,剩下的冀庚沒有能力上島,樓蘭君一直無意功利之事,冀秦兩家已無威脅。尹家家風和其人性子,不會搶那東西,不必忌憚。」嚴朔頓了頓道,「西南那邊近日有戰事?」
副使道:「聖上已發兵討伐西南王。」
「尹家地界有兵禍,妖邪必四起,凡界的西南王日子不好過,尹家也難獨善其身,青萍尊屆時必定顧此失彼,怕是顧不上連墓島之事,聖上英明。」嚴朔目光愈發陰鷙,他望了一眼海天交接處爬起來的微曦,沉聲道:「聖上提前發兵,是要長安衛提前行動?」
「聖上確有此意,」副使追問,「正使大人,長安衛當如何謀划?」
「如何謀划?你是在替本官操心?」嚴朔冷哼一聲,「別說連墓島的鎮魂印,就是外面那層迷霧,長安衛中也沒人能進,我們能做什麼?你若想當長安衛正使,你倒可以去闖一闖,闖過了嚴某將長安令雙手奉上。」
副使被嚴朔的話颳得面目扭曲,深深垂頭。
嚴朔意味深長地掃了副使一眼,似乎在向副使交代,又似乎通過副使的耳朵向遠在京城的皇帝稟告,他緩緩地道:「為今之計,只等杭家和那位笑天君打開連墓島了,杭家今日突然辦喜事,我看他們也要提前動手,聖上英明。」說完他鼻子皺了皺,像是頗為反感這處的血腥味,身形一閃。
那副使懼他卻又每每敢逼問於他,見他要走,追喊道:「正使大人——」
嚴朔已飛遠,海風吹來他情緒不明的聲音——「本官即日進京面聖。」
凡界的帝王,不知因何,等不及到滿五十年之期了。
東邊的晨曦終於大亮,海平面上一輪紅日升起,將東海的夜幕一掃而盡。那曦光自東往西逼退夜幕,夜幕像走投無路的怪獸,一股腦後往西邊潰逃籠罩過去,疆土遼闊,東邊是已白晝,西邊卻還在濃郁夜幕之下。
此時,遠在西北涼州的秦家裡,一連幾日夜夢連連的為渡小和尚再一次難得不貪睡,天不亮起床,一個人走到秦家最東的位置,滿面憂慮地向東而望,十指互點做著古怪的動作,像是在計算什麼。
某個剎那,他指尖有金光一閃,面色驀地凝重,他席地盤腿而坐,口中念念有詞,不知念的是什麼經,召來鬼哭之聲,那鬼哭卻不是凄厲索命的聲勢,而是悲戚懇切的哭訴。聲音越來越雜,一開始像一位怨婦低泣,後面越聚越多,聽起來像三五人低聲哭泣耳語。
時辰到達某個臨界點,西北平源一望無垠的東方地平線上,冒出了魚肚白,新日即將升起,為渡一套經文念完,並指直指西方。
他說話一向慢騰騰,在這種臨界之時,仍不見他著急,他緩緩令道:「往生罷。」
隨著他話落音,他身周的鬼哭聲緩緩降低,竟像是聽他之令往西而逝。日光破曉,為渡手指金光又一閃,那些鬼哭之聲戛然而止,像是終於進到某個門,往生了似的。
為渡仍是閉目念經,念的卻不是原來那套,或仍是古怪,就是能聽懂經文的也不知他念的是什麼。別的和尚念經大多誦得飛快,以求收攝身心,而為渡無論念什麼經都是溫吞吞,彷彿時間都被他拉長了似的。
他又念完一套,一輪紅日終於全部跳出地平線,他望了一眼,長嘆一口氣,再低頭一瞧,自己丹田處隱隱有金光。
那是結丹的金光,小和尚終於告別築基,進入金丹初期了。
而在他身後不遠處,樹影下有一人觀察了他很久,那人玄衣武袍,正是經過主陣聚靈陣七七四十九日救回雁門尊,初出陣的樓蘭君秦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