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仙人醉
五壇二十年陳釀的仙人醉送進雅間。
賀嫣坐在桌子這頭,解驚雁在他右手旁,杭澈最後一個進屋,從容落座在賀嫣左側。
賀嫣:「……」
桌子這麼大,非要挨著坐么……杭澈這種矜貴公子居然能坦率直白到這種程度。
賀嫣打量杭澈,膚白貌美,麵皮吹彈可破,這種皮相不應該臉「厚」才對啊。
離得近了,才聞到一段冷香,像是……風雪裡的梅香,又像揉合了一味其他香。
賀嫣側過鼻子,審視杭澈。
他正瞧得認真,沒預料對上杭澈筆直凝視而來目光。
不得不說,杭澈長的十分標緻,尤其那雙眼睛,比墨還黑的深瞳,澄澈的眼波,這樣的眼天生是顧盼生輝的。
可惜太過清冷,眼波沉靜得沒有半點漣漪。少了流轉的靈動,像結了霜的湖面,讓人望之有涼意。
以賀嫣兩輩子看人挑剔的眼光來看,杭澈那樣的眼,若肯拋個俏媚眼,定然十分活色生香。
可惜了,可惜了,非要一副拒人千里冷臉,活該討不到老婆。
分一壇酒給解驚雁,賀嫣低頭一看,眼前的四壇酒少了兩壇,斜眼尋去,好么,那兩壇果然在杭澈面前。
杭澈從容不迫道:「我請。」
賀嫣訝異笑道:「這是我無良谷的酒樓,不必涿玉君破費,而且這五壇酒不賣的。」
杭澈並不回答,不顧賀嫣抗議的目光微微抬手,不見如何用力,酒封應聲而開,淺淺一聞,點頭道:「所以這酒算你的嫁妝?」
賀嫣:「……」
再次失語,但凡對象換成別人,他勢必要用三寸不爛之舌拆開揉碎了把對方講明白講混亂講到對方順從認輸,可對方是涿玉君……賀嫣想到杭澈少言寡語、不按套路的前科,咬咬牙,還是忍了。
實話說,就杭澈這個人而言,賀嫣並不討厭,反而挺欣賞。未見本尊之前,他看無良谷記載時多次好奇過少年成名的涿玉君。
兩人同齡,他經常下意識把涿玉君作為對照。涿玉君收了某隻邪祟,晉了哪個境界,他看到記載都會迸發出「竟有人能與本人相媲美」的驚喜,以及「他修的什麼仙術快趕上無良谷高明」的好奇。
尤其世人盛讚涿玉君「清古明俊」,顏控賀嫣不止一次想象過,一個男人要好看到什麼程度,才會讓世人評價其時首先想到的是外貌而非功績修為。
初次見面,他就被驚艷了,「清古明俊」的讚譽毫不浮誇,在此之上,賀嫣還加上了一句「蔚藍深秀」。杭澈在不動武時,完全就是一個俊秀書生,而且還是斯文禁/欲系,格外符合他對美男子的想象。
若在前世,碰到長這樣的杭澈,他會邀請對方喝一杯,可能還會得意地帶到公子爺的圈子,享受其他人羨慕嫉妒的目光。當然,他不是同志,就算在前世,也不會有更多想法。
卻不是像現在這樣,反過來被杭澈請他喝。
而且還是一壇一壇的喝。
而且還是用他的酒。
這都什麼事兒。
酒菜上齊。
賀嫣拍開酒封,他有意灌醉杭澈以拖延行程,滿杯勸酒:「涿玉君,喝完?」
杭澈自斟滿杯,雙手高高抬起,敬道:「為夫敬你。」
一飲而盡。
再滿杯,又飲而盡。
第三杯,再飲而盡。
倒像是夫妻間洞房夜的敬酒……
賀嫣就算動作禮儀沒看明白,只聽「為夫敬你」也懂了,氣急敗壞的瞪圓了眼:「沒拜堂呢,別亂用稱呼!」
杭澈注視他:「有婚契。」
賀嫣:「……」
出發前夜,無良子主持了他們的定契禮。
契約明文:「杭澈賀嫣,一堂締約,良緣永結,匹配同稱。白頭之約,道侶攜進,昌熾不離,生死不舍。載明鴛譜。此證。」上有兩人的血印為契,還有無良子的指印為證。
在修真界,立下婚契,便是結成道侶,杭澈自稱「為夫」完全合理合法。
杭澈各種鬱卒……
又聽杭澈道:「拜堂日子由你定,我可以等你。」
賀嫣挑眉:「我若不肯拜堂呢?」
杭澈微微垂眸,又不答話了。
賀嫣發現了,杭澈只要遇到不想答的問題,通常是直接選擇沉默,或者……
「洞房我也可以等你。」
或者,像這樣,直接換一個噎死人的話題。
你還沒法罵他流氓,因為人家是口口聲聲像是很尊重地說「等你」!
這根本就不是正常聊天的套路。
兩輩子都沒遇到這樣的人,幾次交鋒下來,杭澈都能拿捏住他的七寸,而且分寸火候正好,不會逼他真的炸毛,也不肯順著他的意思妥協退讓,兩人的氛圍恰如其分地控制在不會一言不合分道揚鑣的臨界點。
有點兒像描逗老鼠——呸呸呸,賀嫣搖頭,三爺爺我才不是老鼠。
聽說他打過很多邪祟,他對邪祟也這樣?
三爺爺我修為高絕,才不服他。
酒是沒興緻喝了。
他若干了那三杯便是認可了杭澈的意思,不管他認不認可事實都擺在那裡,但客觀上的無可奈何和主觀上的心甘情願是兩碼事,堅貞不屈的架勢還是要擺的。
代價就是眼看著杭澈一杯接一杯,而他這個渾身冒著酒癮的酒鬼痛苦地咽口水。
賀嫣內心哀嚎:劇情不該是這樣的!
杭澈一杯接一杯,姿勢優雅端正,事實上喝的乾脆又霸道,兩壇,一杯不停全喝完了。
這可是萬家酒樓的仙人醉啊。
仙人醉里有器靈陣法專家二師兄下的醉引,好漢一碗倒,金丹一壇醉。
而且這還是加強版的二十年陳釀!
要做到不倒不醉,解引和酒量二者不可或缺。
杭澈喝了兩壇!兩壇什麼概念?可以放倒二個金丹初期的修士!
杭澈在沒有解引的情況下,兩壇飲下面不改色,至少說明兩個問題,一是海量,二是金丹中後期。
賀嫣眯眼,他雖在「人面不知何處去」中守陣敗北,但並不真的認為自己修為不如杭澈。
杭澈能破他陣法有太多巧合,比如杭澈的某個側面很像林昀亂了他心志;比如杭澈正好是冷性寡情,心中沒有特別牽挂之人,陣法難以發揮作用。
此刻他看杭澈在無解引之術的情況下喝完兩壇安然無恙,覺得應該重新掂量杭澈的修為,金丹中期還是後期?
要不要再試試?
他緩緩地再推出一壇酒。
動靜不算大,卻驚動了埋頭吃飯的解驚雁。
「小師兄,你要謀殺親夫?」
賀嫣怒目而視:信不信我一巴掌把你拍回谷里?
另一隻手,又推出一壇酒。
一共兩壇。
賀嫣直白且挑釁:「涿玉君,繼續?」
杭澈的目光淺淺地落在賀嫣臉上,眼底一層薄霜看不出情緒,他的臉色不是喝酒後那種酡紅,而是蒼白,並且越來越白。
賀嫣忽然心口一揪,驀地有些心軟。
前世他身為梁耀時喝完酒也是這樣,別人喝酒是臉越來越紅,他喝酒是臉越來越白,很多人說這種體質的人酒量特別好。事實上,他一開始也是這樣得意洋洋的認為,後來才知道他那種體質酒量大卻不是真的酒量好,一旦真喝過量,醉酒後可能會出人命。他前世就經歷過一次,那次是林昀救的他……
「我又是何必呢?」賀嫣搖頭,伸手,一邊一個把酒罈往回抱。
杭澈沉默地凝視賀嫣,伸手。
賀嫣搖頭:「不必了,剩兩壇我留著自己喝。」
杭澈面無表情道:「兩壇醉不了你,四壇卻可以醉了我,你我總得有一個醉,才能應了你在此樓留宿的打算。」
賀嫣:……
涿玉君真的很不會聊天啊,有些不太好聽的話,彼此心知肚明就可以了,非要擺上檯面。
確實,賀嫣進酒樓最初打算是在酒樓住上幾日,能拖一天是一天。
他被識破計劃,也不覺尷尬,坦然笑道:「剩下兩壇,我不灌你,你隨意。別說我沒提醒你,這酒的解引只有二師兄有,你四壇下去可能要命,二師兄可能趕不及來救你,而我也可能見死不救,你想清楚再喝。」
杭澈的神色一貫淡然,只在賀嫣說「見死不救」時微微垂下眼眸,濃墨的睫毛投下陰影,遮擋了所有情緒,他語氣極淺,聽起來極不在意,他道:「無妨。」
他傾身逼進,雙手一邊一個停在賀嫣抱的酒罈上,低低地揚起尾音道:「你確定要以這個姿勢讓我接酒?」
賀嫣低頭,見杭澈一隻手按在他左胸前的酒罈上,另一隻手伸向他右胸前的酒罈,這種姿勢……
賀嫣差點一鬆手就要跳開。
連忙原地站定,抱緊了酒罈。
兩個人,一個護著酒罈(胸),一個伸出雙手。
鴉雀無聲。
解驚雁被詭異的平靜滲得一愣,左右瞧瞧,隨即明白了什麼,一口灌完杯中酒,乾脆利落地起身道,「你們繼續。」
一錯目,出了雅間。
一開一合的門縫漏進外面噪雜的議論,一開始賀嫣只捕捉到隻言片語,聽明白之後,神色大窘。
雅間的隔音很好,之前將外面的噪雜全屏蔽了。賀嫣修為高,耳聰目明,只要他想聽,這間酒樓里的聲音都逃不出他的耳朵。之前他無意去聽,方才聽了個開頭,立刻豎起耳朵。
樓下的人七嘴八舌的說的痛快,賀嫣卻聽的五味雜陳,表情變幻莫測,一會擰眉,一會撇嘴,形容十分可怖:
「真沒想到,最後是涿玉君娶到了無良谷的美人!」
「敢問是哪位美人?」
「據說叫賀嫣。」
「招親帖里語笑嫣然的嫣么?」
「可不是么。」
「好名字!」
「人更美呢。」
「怎麼個美法?」
「沉魚落雁、閉月羞花、傾國傾城,總歸是極美的。」
「你們想啊,修真界里排涿玉君是第一美男子,他娶的人能不美?」
賀嫣憤怒地去瞧杭澈,又懊惱的收回目光,樓下的人確實說的沒錯,長成這樣再算不上修真界第一美男子,都要沒天理了。
「也是,若不如涿玉君美,娶回家做什麼,還不如自己照鏡子呢。」
有人含義不明的怪笑道:「自己看自己和溫香暖玉在懷能一樣么?」
一片心領神會的感嘆之聲:「嘿嘿嘿,甚是,甚是。」
突然有人提到:「我猜想涿玉君正在這酒樓中。」
「何以見得?」
「方才掌柜說『今日有貴客逢大喜事,請大家吃酒』。你們想啊,據說涿玉君是昨日進的無良谷,今天就傳出他抱得美人歸的喜訊,又正好在這無良谷萬家酒樓,這貴賓是哪位,這喜事是哪樁,還用猜么?」
「莫非正是方才上樓的那幾位?」
「鄙人有幸和涿玉君有過一面之緣,方才沒仔細看,細想起來,之前上樓最末那一位,正是涿玉君。」
一片驚訝倒抽氣的聲音。
賀嫣在雅間里都能感受到無束熱切的目光穿門投射而來。
「可是……」有人小聲提醒,「我記得方才上去的幾位,皆是男子,不見女子……」
「這就怪了,聽消息說那位美人已跟著涿玉君出谷。」
「也不知那美人長得如何,以本人拙目,實在很難想象要長成怎樣才能比涿玉君更有風度。」
「是啊,涿玉君清心寡欲,不像兒女情長之人,以涿玉君的修為,能壓制他的人不多,也不知那美人用了什麼手段,能讓涿玉君肯娶。」
「到底是怎樣的如花美眷啊!」
各式唏噓感嘆之聲此起彼伏。
賀嫣木然地抱緊酒罈,內心在咆哮:「我的名聲要完了!」
出師未捷身先死,說的是誰?就是我這種剛出谷名聲就壞的倒霉蛋,很快全天下都要說三爺我是斷袖……
以後美人見著我都要繞道走,或者乾脆找我做閨蜜……
不要啊!
賀嫣怒氣沖沖瞪杭澈。
杭澈無視了賀嫣的怒氣,緩緩道:「還住幾日么?」
賀嫣恨的牙痒痒:「不住了!」
杭澈又道:「喝完?」
賀嫣:「不喝!」說完高高一揚手,掀起一陣風,抬步跨上窗戶往下跳得瞬間沒影。
杭澈如影隨行,一閃身也不見。
萬家酒樓驟然妖風灌堂,有能耐在萬家酒樓喝酒的修士修為都不低,卻齊齊被這一陣妖風剮得麵皮生疼,不小心吸入妖風的口舌生疼言語艱難。
大家不知何方神聖陡然發難,一時不明所以,紛紛拔劍戒備。緊張半日,那妖風在堂里狂繞數圈最後「嗷」的一聲破頂而出,像惱羞成怒的惡煞。
待妖風散盡,眾人喉嚨略略恢復。心思靈動的一位修士結合前後經過一掂量,惴惴不安道:「起風之前我們最後說的是那位美人……吧?」
眾人略一思忖,心底皆贊同了那位修士的拋出的引子並自覺地往下想。
「該不會是那位美人方才確實在場,聽到我們說她,不高興惱了罷?」
「能起方才那陣怪風……那位美人的修為著實……著實……可怕。」
大家不安地互望一眼,心中皆冒出一個詞——悍婦。
涿玉君居然娶了一個悍婦!
涿玉君絕對不是自願的,一定是那悍婦用了什麼見不得人的手段蠱惑了涿玉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