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黑貓和將死之人
夜嘯風沙,月飛梭。
柔柔的幽光鋪滿了林木稀疏山間。這是個比武切磋的好天氣。
但現在卻不是切磋的好時候,更別說接下來要進行的武比還不單是切磋這麼簡單的。
山腰上不知是什麼時候就已經劈開了一片平整的廣場,廣場旁的棱石和高木上,三三兩兩、或站或坐的,是從東域戰線蒼、死、鬼三州趕來的各路豪傑。當然,緊臨三州的荒州本地御氣師更是佔了人數的多半。
其實若不是人妖兩族戰事吃緊,而其他各州又距離太遠,今日到此觀看武比的人只怕要擠滿荒州半邊土地。蓋因今次要武比的雙方都是當世首屈一指的劍氣宗。其一人為「快手劍」裘徒,此人出身鄉野,自學成才,少年時遊歷中原各地,一手快劍折服無數御氣師,晉陞氣宗之後更是號稱出劍速度天下第一!另一人更了不得,乃是中原十大超一流宗門之一的兩儀門掌門白宏明之子——有「刺劍無雙」之稱的白尚鋒。如果說裘徒是出劍最快,那麼白尚鋒便是出劍之後劍速最高最鋒銳,銳不可當!
此二人皆是三十多年前中原第一劍氣宗、唯一到達合氣境的人族第一御氣師梅劍芳逝世至今,唯二有可能問鼎中原第一劍氣宗的人。
然而了解二人過往的人都知道,今晚這一場比斗為的卻不是什麼中原十九州的第一劍氣宗。他們為的,乃是一「情」字。
當代兩大劍氣宗為「情」生怨的事,已經不算是什麼秘密了。傳言多年前這兩人曾與一名為朱傾顏的女子受困於妖怪大軍中,兩人因意見不合致使朱傾顏身受不治重傷,因而互生怨念。前不久有人傳出那拖了十多年時間的朱傾顏終於因傷去世,於是便有了今天的兩大劍氣宗之戰。
若非是這個原因,想必兩大劍氣宗也不會在妖族即將全面進攻中原大地之際,冒天下之大不韙進行一場生死難料的決鬥吧!
不過,事情既然已經到了不可阻止的地步,那麼眾多御氣師顯然是不願放過觀看當世兩大最強劍氣宗之戰的。不管最後結果如何,對於觀眾而言,或多或少都能有一份體悟和收穫。
只可惜這時候多數宗派的御氣師都忙於準備抵禦妖族的大舉入侵,是無福享受這場大戰盛宴的。
場邊等待的御氣師們都在低聲討論這場武比可能的走向,也有人關心著不久之後人妖兩族之戰。
角落邊一人對同伴說道:「唉,要說快劍宗和刺劍宗這一戰還真的不是時候,如果妖族不準備入侵中原,這一戰極有可能成為中原第一劍氣宗誕生的一大盛事,而中原大大小小數千宗門都會參與其中。到那時,這一戰必傳唱天下,為億萬御氣師欽佩!」
「誰說不是呢?」那人同伴嘆道,「快劍宗和刺劍宗都是這幾十年來最具天賦悟性的劍道宗師,兩人的年紀都不過五十左右,比之那些數百歲上千歲的老牌劍氣宗年輕十多倍,卻在這些年力壓一眾劍氣宗,成就赫赫威名,當真是我輩楷模和典範啊!」
「年輕啊,所以任性!」先頭說話那人忽又搖頭道,「雖然他們是為情而戰,重情重義,但妖族大敵當前,在這時候決鬥實在對人族不利。兩人都是當世最強劍氣宗之一,這一戰不管是哪邊有損傷,都是我人族的損失!」
「這話你我心知便好,就不要說出來了——」那人同伴話說一半,忽然止住,一把拉住那人,啞聲道:「兩位宗師已到,噤言!」
語畢,兩人不由得往廣場上望去。兩人不知道的是,在兩人身後的一塊岩石陰影處,有一隻不露身形的黑貓也隨著他們的話語望向廣場上,顯然是聽得懂兩人的話語的。這黑貓似乎只是一隻普通的貓,沒有絲毫妖物的妖氣,而且幾乎與陰影的黑暗連成一片,所以才讓人難以發覺。
若這時有人能看見這黑貓雙目中的神光熠熠,定能發現這黑貓的不凡!
黑貓無聲無息,靜靜地看著廣場上一南一北緩緩入場的兩人。
打南來的一人,粗布麻衣,滿臉鬍渣,不修邊幅,但胸口環抱的寶劍卻鋥亮發光,還未出鞘,銳利的劍意在黑夜中已然如同正午的烈陽,逼得人不敢直視了。
打北來之人,衣著鮮亮,面相儒雅,風度翩翩。他腰間也配著一柄細劍,劍鞘不足二指寬,長僅半臂。這劍卻是與其儒雅君子之風大相徑庭,似走詭劍之道,若不仔細去分辨,甚至都不會認為那是一柄劍。
中原兩大劍宗聚首,廣場上頓時劍氣沖霄,有如實質。外泄的氣場將廣場四周觀戰的人颳得面龐生疼,若非眾人以自身之氣相御,這些外泄劍氣甚至都能割傷他們。
一眾人不禁又驚又佩,暗自感慨,不愧是當世兩大最強劍氣宗,宗師風采盛氣凌人!
宗師相對,沉默無言,一場大戰即將來臨!
卻是這時,夜空上突兀地一聲驚雷,原本空曠的天空陡然間聚攏了片片烏雲,竟有了要下暴雨的徵兆。
角落裡的黑貓聞聲望望天空,又望了望廣場上的兩人,眼中似有可惜之色。它緩緩爬起身,猛地向後一竄,朝山下飛奔而去。
這黑貓飛奔的速度已是遠遠超出了普通貓類,甚至與一般的小妖怪奔行的速度也不遑多讓。可奇怪的是,它的身上半分妖氣也無,反而是有著類似於人族修氣體系的氣道。真真是怪異得緊。
黑貓一路下山,再奔向了東方不遠處的寧波城。
黑雲壓城城欲摧。
寧波城的街道上行人匆匆,都準備各自回家好安過這個雨夜了。黑貓在匆匆的人流中奔行,倒也沒有人會去注意它。
轉街過巷,黑貓來到一處街角,緩緩走到街角處坐著的一位老叫花子身邊蹲下。
老叫花子似乎熟知中原大地各州史事,正在給圍攏在這裡的一幫小娃娃講著人族中原大地的由來——
「後來啊,龍神壽終正寢,盤身在大地上圍成一個圓。這圍出來的一片地方便是我們所在的中原大地。龍神用他的神軀鑄就了綿延千萬里的神山,守護著人族億萬里的疆土,使我們不受其他各族侵襲。龍生九子,各成一族,然而我們人族獨立於九族之外,卻最為龍神所庇佑,所以我們自稱為龍之傳人,在這片中原厚土繁衍千萬年!」
說到這裡,老叫花子便停下不說了——孩子們的家長都來尋各家孩子了。
幾個孩子頗有些不舍的隨父母離去,有個把好心的漢子、婦人倒也給老叫花子丟了幾文錢,不過大多是匆匆而來、匆匆而去,看也不多看他一眼。這年頭叫花子多了去了,那有那麼多錢來施捨?
人群走光了,卻還有一身材魁梧的壯漢留著。那壯漢滿臉絡腮鬍子,面龐稜角分明、不怒自威,後背背負一柄齊身高巨劍,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壯漢居高臨下地看著老叫花子,笑道:「老叫花子不是凡人啊,懂得挺多!」
「大兄弟說笑了,不是凡人怎麼會成為老叫花子?」老叫花子也不抬頭看那壯漢,自顧自地撿起地上零散的銅錢。
壯漢樂了,也不反駁什麼,搖搖頭要轉身離開。不過轉身的時候,卻拋下了幾兩碎銀,說道:「老叫花子時日不多了,這兩天好好飽餐幾頓吧!」
老叫花子聞言愣了愣,這才抬頭多看了幾眼那壯漢的背影,似乎是感到有點詫異。不過很快他便低頭將那幾顆碎銀一把抄起,而後又朝一直蹲在旁邊的黑貓伸出手去。
黑貓彷彿跟老叫花子十分有默契,一步竄起,從老叫花子破舊的衣袖爬上了他的肩頭。
老叫花子站起身,一步一晃,慢悠悠地走向了寧波城城南的貧民巷。
又臟又亂的貧民巷,這裡聚集了寧波一帶幾乎所有的乞丐。巷子各處或躺或卧的,全是衣衫襤褸、一身烏黑、瘦骨嶙峋的人,對比之下,老叫花子到算是個乾淨人兒了。至少他一身衣物舊而不臟,破而不至於衣不遮體,起碼有個人樣!
老叫花子也是個奇葩,剛討到手不久的銅錢、銀子,轉手就給拋了出去。一路走過巷子,這邊乞丐扔兩個銅子兒,那邊扔一個碎銀,過去之後,手上就獨剩一顆不足指甲蓋大小的碎銀了。這事情彷彿老家花子做過不少次了,因此也沒人衝上來跟他搶。
走到巷子的盡頭,這裡有一間老屋子,堪堪能遮風避雨,算是巷子最好的一處住所了。老叫花子在門前停了一下,回頭再看了巷道一眼,微微搖頭。
入得屋裡,環顧一圈,家徒四壁。唯有一床、一桌、一椅、一小木箱,這家當對於一個乞丐來說好像也是有點奢侈了。
老叫花子走到木箱旁邊,將木箱打開,在一堆記錄了密密麻麻文字的紙堆里翻出來一顆深紫色的寶石。寶石內中閃光不息,如有雷霆,顯然不是凡物。將寶石收入懷中,老家花子掂拿著一摞紙翻了翻,這上面乃是他數十年行走中原十九州所搜集的各種遺迹聖地、武技御氣訣、宗門秘事等等資料。不過這等資料再詳實也沒用,因為都是現世過的遺迹、找不到秘籍的御氣訣、爛俗的大小事,也就可以弄成一部軼事典籍罷了。
老叫花子卻是神情凝重,滿是老繭的手用力拽緊了紙張。良久,聽得外頭又是雷聲驚耳,老叫花子這才放下紙張,低聲嘆息:「時間不多了啊,要不然還可以再看看兩大劍氣宗的決鬥再走的。」
老叫花子又從紙張下取出三塊木牌,一一摩挲。那是他的姐姐,還有兩位妻子。姐姐早在他八歲那年就死了,死於強盜之手。那強盜至今還在紅漳州的平倉山當著山大王,作威作福,為禍一方!他的一位妻子死於疫病,不治身亡;另一位妻子其實只跟他做了一天的夫妻,第二天便跳崖了。
人生何其凄慘,老叫花子的神色卻不見一絲悲傷!他只是溫柔地,溫柔地看著她們,一字一頓道:「別急,很快我就會來找你們了!」
說著,老叫花子撿起了箱子里的一對打火石,點燃了一箱草紙,連同至親至愛的她們!這些東西他早已銘記在心,這一夜過後,他已不需要它們了。
因為施捨給他碎銀的那位壯漢說的很對,老叫花子命不久矣!
也許說出去都不會有人相信,老態龍鐘的老叫花子今年才不過四十四歲!會變成這個樣子,一是因為他的氣海在八歲那年就已經崩壞廢掉了,身體比之普通人都差上許多;二是他以凡軀行走天下,歷經千難萬險,身上留下暗傷舊疾無數,能活到四十多歲都可以說是奇迹了!
這些年能堅持下來,無非憑著一股可攀天的毅力,今時即將達成目的,身體便再也支撐不住!
「這麼多年,也得虧有你在,不然我再有毅力也堅持不下來!」老叫花子摸了摸肩頭上的黑貓,扭頭看去。
「喵!」黑貓應了一聲,也看向老叫花子。
此時若有人在,定會發現這一人一貓眼中的神光何其相似、仿如一人!
老叫花子笑了一聲:「對,我們是一個人,何須謝誰?也不知該說你是上天給我的恩賜,還是考驗了!」
「走吧,走吧,也許我們這次會成功,也許我們會一起下九泉,誰知道呢?」老叫花子最後看了一眼木箱里燃燒的火焰,毅然決然地轉身走出屋子去。
屋外,雨絲掛落天幕,雷雨的前奏還並不嚇人。
老叫花子從城南的貧民巷走到了城東的龍神廟。雨天的龍神廟只留有一個守廟人,孤零零地在廟門口看著。
守廟人見老叫花子過來,有點不耐煩地哼道:「怎麼這麼久才過來,你當你是城裡地大老爺嗎?龍神廟可不是你們這些乞丐想進就能進的!」
老叫花子也不惱,把手中那顆碎銀遞出去,討好道:「劉阿哥多體諒,老叫花子身子賤,行走不利索,耽誤您了!」
「哼,要不是看你一把老骨頭了,哥哥我才不會放你進龍神廟!」守廟人抄過叫花子手裡的碎銀,不滿道,「就這麼點?」
「劉阿哥多體諒,老叫花子身子賤,行走不利索,就只能討得這麼多了!」老叫花子依然在討好,話卻是不怎麼改。
劉阿哥明顯愣了一下,而後怪異地看了老叫花子片刻,一臉彆扭地擺擺手,說道:「得了得了,你進去吧!不過我最多給你一炷香地時間,時間一過你就趕緊出來,不然我要進去趕人地!」
「老叫花子明白,明白!」一邊應著,老叫花子一邊搖晃著走入龍神廟中。
寧波城的龍神廟歷經百年不倒,這些年也僅僅是稍作翻修而已。走入廟堂,還依稀能夠看到數十年光陰的痕迹。堂中的龍神木雕與三十多年前的模樣別無二致,依然是那麼昂揚壯觀,彷彿那一年在這裡發生的血案都不曾有過一般。
只有地面一道銳氣逼人的裂痕還在提醒著,以前發生過許多事。
當年中原第一劍氣宗大戰妖族妖皇,一劍貫穿整片中原大地,在中原留下了橫切南北兩面的劍痕。這道劍痕經過三十多年都不曾有消散的跡象,時時告予世人,這是人族最強御氣師最後的偉跡!
也是當年的那個晚上,老叫花子在這裡經歷了人生中最為絕望的時刻!
老叫花子仰頭看著龍神雕像,沉穩地說道:「龍神,如果這數十載光陰是你降給我的考驗,那麼我已經經歷過了,也已經快要完成了!若你能聽到我的祈禱,請保佑我走完這場考驗的最後一步!」
說吧,老叫花子凝望著龍神雕像,一步一步退到龍神廟的中庭,取出懷中那顆深紫色的寶石,高舉向天。
夜空的烏雲劈下怒雷,如龍追日,撲落地面,將老叫花子和黑貓完全吞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