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申公虞(1)
他是站在萬人之上的皇,是整個天下之主,也是,苟且的螻蟻。
生母在他出生時便已經死亡,小時候能活下來依那女人一句話,說的是賤命好活。沒有早死夭折,也或者是他實在沒有半點威脅力,就連後宮里其他妃子皇子都不願在他身上再浪費時間對付。
那女人的祖父是三朝元老,父親是手握重兵的將軍,從進宮便是一路榮華貴進,一路榮登皇后之位,哪怕她沒有孩子。
而後老皇帝老了,一個冬日裡的傷寒幾乎要了他半條命,所有人都還高呼著萬歲,但是誰都知道,這老傢伙命不久矣了。
後宮朝堂都是一派風雨欲來。
那女人什麼都有,什麼都不缺,偏偏沒有孩子,就是女兒也沒有一個。
這到不是那個老混蛋的問題,畢竟後宮里的皇子可不算少,而且,那女人和她背後的家族,為了一個名正言順的孩子,可沒少給老傢伙帶綠帽子。
可是沒有。
有時候他常常在想,這大概就是報應,哪怕她什麼都有,老天就是不給她一個孩子,權勢通天又能如何。
後來,皇位的紛爭中他自然作為最容易控制的棋子被那女人選中,五歲登基,那女人稱皇太后,垂簾聽政。
十四歲,皇帝大婚,娶的是太后家族裡的貴女。
第一年生了個女兒,他有多高興。
第二年,他有了第一個皇子,朝堂天下一派吉慶。
然後,他知道他的利用價值已經用完了。
第二年冬,他染上惡疾,來年春,尋遍天下名醫而不治身亡。
登基十一年。
他是天下最尊貴皇,也是天下最低賤的奴。
一舉一動,甚至圓房都由不得自己一絲半點的意志。
守不住祖宗留下來的江山,更守不住自己的命。
這樣的人生,再來一遍又有什麼意義。
何況他不僅身子,就是靈魂也早已死氣沉沉,再來一遍,也不過是再死一次。
申公虞躺在寬大舒適的龍床上,看著頂頭的黃明帳子眼神放空。
身邊伺候的內侍常青第三次彎腰上前,「陛下,您該起身了。」
申公虞就當沒聽見,他身邊這些人,所有伺候的內侍宮女,就是卧龍殿裡面最低等的雜物奴役,都是太后的人,當年生下了皇子,那女人要他死,他即便是喝一口水也會染上惡疾。
半響沒聽龍床上的人有所反應,常青稍微抬起頭看,龍床上的『孩子』平躺著,姿勢是皇家典範,規規矩矩沒有半點出格不妥,眼神看著頭上的黃明帳,似乎,完全沒有理他的打算。
常青噗通一聲跪下,緊跟著整個殿里的人都跪下。
「還請陛下起身。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常青這一聲喊完,緊跟著整個殿里都是整齊響亮的聲音,「還請陛下起身,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申公虞懶洋洋的側了身子,一張有些瘦到難看的小臉襯著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有些怖人,眼神無波無瀾的看著一屋子跪下的人,而後翻了個身,直接背向這些人,順便把被子蓋在了頭上。
申公虞這時才登基三個月,這三個月,一直是戰戰兢兢小心膽怯,生怕自己有一點不妥當的地方被上官芸婉藉此開罪。
大概也是睡不安穩,平常天剛蒙蒙亮,常青才入殿他便已經自己醒了,而後便是緊張兮兮的問道,「我……朕是不是該起身了。」
所以常青一直沒覺得伺候他是個多難的差事,何況他七歲入內府,師傅手底下走了五載,自己伺候貴人主子二十載有餘,這宮裡風雲他看得門清,加上心裡活絡認得清自己的位置,這也才被上官芸婉送來做申公虞的貼身內侍。
今兒個,倒是奇了。
常青見他背過了身子也不急。
也沒等申公虞叫他平身,自己已經擺著拂塵站了起來,拂塵隨意的掃了掃衣擺,彎腰在申公虞頭頂上方輕聲道,「陛下,今兒個是若公主回宮之日,您和若公主已經一年多未見……太后特意吩咐過讓今日您不用上朝,去見見若公主,姐弟兩敘敘舊。」
一個太后,吩咐一個皇帝今日不用上朝,從常青嘴巴里說出來卻好像是天經地義的事。
申公虞諷刺的勾了勾嘴角,不過也是,都是上官芸婉的走狗,何況她還是垂簾聽政的太后。
不過……申公虞皺了皺眉,若公主?
姐弟兩?
他是有一個姐姐的,而且是一母同胞。
只是在他記憶里,他出生那年,他母妃遭了算計,出生時沒防住丫鬟的異心,生他時候大出血,導致他從小便體弱,而他母妃卻是沒有就回來。
而那年,他的姐姐六歲,據說是聰明可愛又乖巧漂亮,平日里頗得老皇帝喜歡,他母妃去了,老皇帝雖然不喜歡他,對他也不聞不問,但是卻是憐惜他姐姐年幼失了母妃,當時多有照拂。
結果顯而易見,來年他的姐姐變得了怪病,還是會傳染的那種,沒一個月就死了。
那個姐姐,是叫申公清若,平日里大家都稱呼若公主。
申公虞蹙著眉,上一世的記憶確實是這樣的,申公清若的死的時候他一歲都沒有,沒有任何記憶,自然之後的生命里更沒有任何關於這個人的記憶,只是他登基之後似乎是追加了一個什麼固倫公主的封號。
而現在,他確定自己是重活過來在自己五歲,剛剛登基三個月的時候。
所有事情都和自己記憶中沒有任何偏差,但是偏偏他沒有任何關於這個若公主的記憶。
這就奇怪了。
不過,申公虞還是對此不敢興趣,依舊沒有任何動作一言不發。
常青心裡微微嘆了口氣,到底是個孩子,還是看不清現在的形勢,並不是當了三個月皇帝就真的可以擺皇帝架子的。
不過不管怎麼樣,人家始終是主,他在背後再如何,也只是個奴才。
從龍床前退下龍床台,轉身準備吩咐身邊的小內侍去同知道太后那邊,還未說話,便被一道嬌俏亮麗的聲音打斷。
「皇弟你是不是賴床了呀,姐姐都等你半響了,見不到人只好自己來了。」
說話間,外間傳來宮人們行禮問安的聲音,「參見公主殿下,殿下萬福金安。」
爽朗的聲音乾淨而透著無限生命力,「免禮免禮。」
腳步聲,說話聲越發近了,常青不再說話,帶著一屋子的宮人們準備行李,其他宮人跪下,常青卻只是半彎了腰,「參見公主殿下,殿下萬福金安。」
常青說完話便抬起了頭,清若也剛好進來。
她剛從萬佛寺為皇家祈福回來,身上的裝扮還很素淡,一身簡簡單單沒有過多花紋的淡青色裙褥,發簪頭飾亦是只一套簡單的白玉頭面。
十一歲的女孩子她偏身形高挑的,面容還未完全長開,可是集合了皇家和她母妃的優點,五官精緻,一雙鳳眼已經帶上了風情,又是皇家之人,眉眼間是十一歲女孩子的俏麗和威嚴的混合。
走路時因為急切步伐邁得稍大,可是一舉一動皆是風範典貴。
嘴角帶著的笑容既讓人瞧著溫和卻有有些疏離感。
這宮裡,申公虞這一輩的皇子,剩下的只有兩個,一個瞎了眼睛,一個瘸了腿,加上一個登上皇位還是命不由己的申公虞,行為動作倒是都是皇家出來的教養,但是氣度氣勢,確實差得遠。
公主倒是存得多,可是上到上公主已經招駙馬生了孩子二十七八,下到還在三四歲的小公主,但凡在這皇宮中,誰不是時時惦記著自己的小命而敏感謹慎。
可是這申公清若,倒真的像一直在皇宮中,由皇帝捧在手心悉心培養出來的氣場修為。
屋子裡其他人還跪著,只有常青站著,清若原本大步的步伐稍稍一頓,站定在常青面前。
常青三十二歲正是男人身體智力巔峰的時期,雖是內侍,但是他沒吃多少苦,從小也算好吃好穿養活,所以現在身形比一般男人還要高一點。
十一歲的清若,幾乎只到他胸口的位置。
兩人中間隔著兩步,清若一雙鳳眼滿是笑意,稍微抬著下巴看著常青,眼神定在常青臉上,話卻是對整個屋子的其他宮人說的,「免禮吧。」
她的聲音是小女孩的甜軟,帶著笑意麵容柔和,加著長得好看,怎麼看都叫人感慨一句嬌艷動人。
可是常青卻突然後背呲起了汗毛。他在宮裡這幾十載能混到現在這樣如魚得水,固然腦子是一方面,但是只有腦子遠遠不夠,他還有從小就驚人的動物一般的直覺。
『噗通』一聲,常青重重跪下。
膝蓋砸在黑墨玉鋪成的殿內地上砸得脆響。
而後雙手貼地給清若行了宮裡最高規格的大禮,「奴才恭迎公主回宮,公主為大梁祈福造福天下百姓,公主萬福金安,公主千歲千歲千千歲。」
常青是伺候申公虞的宮人裡面地位最高的,平日里也都是看他的眼色行事。
申公虞這一跪一喊,整個屋子的宮人都跪下重複了一遍他的話。
比早晨叫申公虞起身時聲響還要大。
這一次常青沒有抬頭,額頭貼著地。視線里是淡青色的鞋,上頭綉著一朵白色的花朵,御花園聚著整個大梁又或是其餘鄰國的奇花異草,有宮人悉心照料,長得端正花朵也開得秀美。
他認得出裡面每一種花,但是這雙鞋上繡的花,他沒見過。
屋子裡安安靜靜的,隨後是小姑娘懶洋洋似乎不太在意的聲音,「行了,起身吧。」
常青又是一叩首,「謝公主殿下。」
申公虞從床上坐起來,看著那個上輩子從未出現過,他極度陌生,這輩子卻是他『親姐姐』的人,扯了扯嘴角。
好像,有點好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