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的接觸

  「這是誰編的鞋子?給我出來。」


  妘君自然知道這是誰編的。當妘芩把十幾雙葛鞋呈給她時,她應該隨手拿一雙,且不問葛鞋出處,這才是她這個無私又無情的族長的一貫作為。十幾雙鞋壘在一起,那朵小蝴蝶也不知壓在哪裡,會不會給壓扁了。她的心像是被什麼東西撓過,發出輕輕的羽翼扇動的聲音。妘芩別有深意的視線讓她很不舒服,她既得維護鐵面無私的形象,又得將這隻小蝴蝶解救出來,於是掩耳盜鈴地來了一句:「這些鞋子都太窄了,我試一雙舒服的,其餘分給男人們。」她鎮定自若地挨個把長寬一致的鞋子從最上面試到最下面,把心心念念的小蝴蝶用手撥了撥……但聽妘芩道:「姐姐,我看這鞋子也擠腳得很,還是我回頭給你重新編一個。」當時她想都不想就回了一句:「鞋子嘛,擠擠就鬆了,重要的是得有新意,看著舒坦。」


  這蝴蝶一散,妘君的心裡就不舒坦了,甚至還隱隱有一股怒火自腹中往上竄。這個四肢不勤的嫪少君夫,比別人慢半拍就算了,連個好好編鞋的態度都沒有!

  妘君既不能指名道姓,又不能泄露心思叫妘芩笑話,所以她很高明的、目中無人的掃了一圈烏泱泱的頭頂。果不其然,害怕受到牽連的男人們趕緊把這個罪魁禍首給推了出來。這樣,她的目光就可以名正言順的落在他的身上。


  也不知這個傢伙是怎麼回事,前一刻還跟男人們有說有笑,等她問話了,就跟丟了魂一樣,不過是被輕輕一推,就兩腿發軟向前撲了一個狗吃.屎。女人們忍俊不禁地要笑,她怕這個傢伙丟臉,大發慈悲地用眸光威懾過去。


  阮巧巧趴在地上,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要不是連吃了半個月的素,加上從下風口跑到上風口的過勞,又在太陽底下跪了一個小時……藍眼珠那一推,就成了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阮巧巧兩頰發熱,她自然聽見了周圍的悶笑,她一個現代人,居然被這幫不開化的古董給當猴子賞了……嚶嚶,你們考慮過猴子的感受嗎?

  如果做猴子就能博妘君一樂,那也不失一種閨中樂趣嘛。但是!她不用抬頭也能感受到一束高高在上的視線,像開天的巨斧劈過來,攜著能讓日月無光的冷意,阮巧巧遍體生寒,有一種寵物給主人丟臉隨時會被丟掉的感覺,覺得這頭比鉛球還重,這輩子都抬不起來了。


  族人心思單純,而且他們平時連身體都露慣了,哪有什麼羞恥感,更別談以己度人,只覺她遲遲不起來甚是奇怪,圍成一團嘰里呱啦起來。


  妘君的眸光落在那兩條護在腦袋前面的手臂上,已經瘦成了皮包骨不說,不復當初的白裡透紅,像一場雨後七零八落的桃花瓣,蒼白中泛著蕭索的蠟黃色。眸中的冷意更甚,雙拳緊緊的攥起……看吧,這朵嬌花被你摧殘成什麼樣了,你就是比不上嫪少君!

  妘君的視線從嫪族男人身上轉了一圈,晦澀的閉了閉眼,自責的聲音從紅唇中悠悠吐納了出來:「是我沒有養好他,嫪少君夫半月不識肉滋味,難免體虛——」自知話里有失的她連忙補充了一句,「嫪少君夫及時將霉肉扔出,鼓勵嫪族男人抗過了這半個月,大功一件,該賞。」


  這回是什麼聲音都沒有了。


  是我沒有養好他……阮巧巧唇角勾起甜蜜的笑容,恨不得立馬站起來叉腰道:「叫你們笑猴子,也不看看猴子的主人是誰!」


  妘山急道:「這不關妘君的事,本來就是青黃不接的季節,加上暴雨——」


  妘君冷覷了她一眼:「我只知道,沒有讓自己的族人吃飽穿暖,就是失職。」


  嫪族的男人只覺敢於擔當的妘君太親民太帥了,一個個都看痴了。倒是妘山怕這些男人亂想,趕緊為妘君和妘族正名:「妘君這話就不對了,要不是為了救他們,幾十隻羊怎麼可能全宰了,那些羊皮筏用的油,都是用谷糧換的,他們挨一點餓又算得了什麼?」


  妘族當真有這麼神,能預料到通往姜族的船會在妘族的海境失事,然後換掉存糧宰殺羊只,就為了大發慈悲地拯救他們?這道理阮巧巧想都不用想,反正她又不是真正的嫪少君夫。而這幫男人如今集體花痴上妘君了,誰還想著嫪族和姜族?


  可是妘君卻不得不想,嫪少君夫與嫪少君生了兩個孩子,又極為受寵,錦衣玉食妻夫情分擺在那裡。妘君臉色一沉,厲喝:「參加我妘族祭祀的,自然是我妘族的人,一家人怎麼能說兩家話?妘山,你可知錯?回去跪滿一宿。」


  妘山悔得腸子都青了:「妘山領罰。」


  妘君罰完也懊惱了,她這招掩耳盜鈴一點都不高明,嫪少君夫在病中哭著要回家,在海中寧死也不要她救……殺妻之仇不共戴天。為妘族鞠躬盡瘁這麼多年,妘君頭一回感到深深的疲憊。


  「好了,都回去吧。」妘君就要抬腳下來時,只見白色的葛繩快要拖到地上,再低一點葛繩就會沾上泥濘。白蝴蝶的翅膀又在她的心裡扇了起來,她咳了一聲,用冷酷無情的聲音道,「我一向賞罰分明,連鞋子都編不好的人,我妘族留之何用?」


  阮巧巧的腰都餓的沒有一兩肉了,一手扶著腰,一手撐地,慢慢地向上抬高一點,用手拍掉胸前的泥土,又抬高一點,用手把麻花辮順到胸前,這才挺直了上半身,她撓著蓬鬆的劉海把麻花辮捋了又捋,就是不抬起頭來。妘君的視線一落在她的身上,就挪不開了,這個抽芽的姿勢可愛極了,懶懶的,不勝嬌羞。就像她今早在上山路上看到的太陽花,連天的暴雨讓它氣息奄奄的趴在地上,這回伸展著柔韌纖細的菇莖,像從一場美夢中醒來。


  沒有預料中的求饒,這個傢伙居然扶著腰邁著小碎步磨磨蹭蹭地挪了過來,右衽小褂露出細白光潔的腰肉一截,就像粼粼水面的小白蛇,扭啊扭,自在極了,彷彿周遭一切都是無害的。


  這個傢伙蹲在了她的腳下,放下手中的石刀,兩手的拇指和食指分別捏著兩根葛繩,頭埋得很低,從泛白的嘴唇里呵出如蘭的嬌氣,像無形的霧,溫柔地滲入她的腳背。這個傢伙揉了揉睡眼惺忪的眼睛,把她的腳給捉到自己的膝蓋上,她的腳背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難以名狀的感覺就像是有蚊蟻在叮咬,從腳背一路往腿上爬,她的腿僵住了。而當這個傢伙抬頭時,纖細的藍色血管像一根蠱線,牽引著她居高臨下的目光,從他細膩脆弱的脖頸一路抵達春光的入口。那鬆鬆垮垮的衣襟更像不知羞的邀請,兩枚小小的果實一顫一顫地邀人採擷。


  當這個傢伙傻兮兮地抬臉朝她笑時,就像一見陽光就燦爛的花苞,營養不良的小臉「啪」的一下開出花來,她的心這才真正的放晴了。


  妘君就像摸寵物一樣,揉了揉她的頭髮,低低的聲音有一絲啞:「你叫什麼名字?」


  餓得頭暈眼花的阮巧巧又揉了揉眼睛,待意識到自己正抱著女神的小腿時,一種冒犯神祗的緊張感讓她手足無措起來。


  「你叫什麼名字?」妘君又問了一遍。


  女神居……居然在跟她說話!阮巧巧泛白的雙唇像枝頭顫動的花瓣,抖了半天才擠出一句:「阮……巧……巧……」


  「ruan巧?ruan族人?」難不成嫪族的鄰邊有個ruan族?

  「是……阮……巧……巧……」明明是三個字嘛。


  妘君又摸了摸她的腦袋,不忍她辛苦,溫聲道:「我記住了,ruan巧,小結巴。」


  「我……我……不是……」阮巧巧的舌頭都打結起來,這回是連咬舌自盡的心都有了……阮巧巧你得鎮定,想想她們只是一幫早就入土的老古董,拿出你現代人的優越感來……嚶嚶,心裡建設也沒用啊,估計她是真的結巴了。


  「乖,把ruan字寫給我看。」


  阮巧巧握著石刀,一筆一劃,學著這裡的象形字,先畫出了一個「耳朵」。


  待阮巧巧寫完,妘君的眉頭蹙了起來,但凡她們每一個族,祖先都會取一個「女」旁的字作為姓氏,以示女子為尊。取「耳」又做何解?妘君捏了捏她的耳垂,凝神思量,還真像山坡和溝邊的厚臉皮植物,肉肉的,水水的,小小的,手感極好不說,長得也尤為討喜,隨著她粗糙的指腹輕輕捻動,薄薄的紅暈像星火燎原一般,將小巧的耳朵燒了個徹底。


  阮巧巧又羞又燥,愈發目眩神迷了,倒是她的一根筋很是大煞風景,對名字的執拗給了她無上的勇氣,總算將話說全了:「不是阮巧,是阮巧巧。」


  妘君收回神智,狹長的眼睛眯了起來,果然是沒文化,連撒謊都撒不來。不過軟也有軟的好處,她不做計較。她佯作恍然大悟道:「不知你們的族人是不是都像你這麼軟?哎,這麼軟如何狩獵生存?」微微上勾的唇角,有戲謔,有冷酷,隱隱還有那麼一絲好心情。


  被嘲笑了……阮巧巧的臉更紅了,悶頭不語。


  看她困窘置氣,妘君愈發覺得有趣,用食指的指腹,挑起她的下巴。她團扇一般的睫毛,就像被蛛網困住的蜻蜓翅膀,徒勞地掙了幾下,就是不敢抬起眼皮。


  她的皮膚細膩光滑,妘君輕輕地婆娑了幾下。阮巧巧的心跳都停止了跳動,由於她的敏感,指腹的粗糙感被無限放大,就像她見過的粗皮銑刀,上面有無數的鋼齒,這些鋼齒深入她的肌理,就是錦緞也能被磨出毛邊,抽出絲來。


  妘君也只是淺嘗遏止,甫一鬆手,阮巧巧的下巴忽然失去支撐,道不明的委屈感讓她垂下了腦袋,她悶不做聲地拿起葛繩,靈巧的手指快速地打上了一個蝴蝶結。


  打完結后,阮巧巧的眼睛就挪不開了。妘君的腳瘦削有力,兩根凸出的經脈就像鎖鏈一樣,連接著五指山。五個腳趾被海水泡的腫脹發白,趾甲因為常年跋涉而破損厲害,小趾甲還是掀開新長的。這裡的女人太辛苦了,又以妘君為最。阮巧巧想,她得給妘君編一種平底小皮鞋樣式的鞋子,既輕巧又護腳趾。得納上舒服的鞋底,這樣就不會被石子石尖戳傷腳板。


  一眨眼的功夫,兩根繩子就變成了一隻蝴蝶,又在她的腳背上翩躚起來。還真是化腐朽為神奇,妘君的眼睛眨了一下。


  不過,妘君的臉色一沉,「投機取巧的東西就是中看不中用,萬一又散了——」


  機會來了,阮巧巧趕緊進言道:「妘君只要把我帶著——」她可以給妘君系一輩子。


  妘君擱下腳,聲音猶有慍色:「帶你有什麼用?」


  「只要是女——」阮巧巧及時改口,「只要是男人能做的事,我都能做。」


  「男人能做什麼事?」是問句,更是感嘆句。妘君大步邁出,頭也不回,倒是心裡忽然跳出了一個答案。


  男人能助女人生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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