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欲來
躺在那狹窄的木梁之上,張良合上雙眼,覺得自己真是小題大做——不過一個婢女。
然而回去,他卻清楚自己的心裏,還是在這裏。
與其遠憂,不如近守。
突然,他聽見她在床上翻了個身,從床上跳了下來,似乎在踢什麽東西。
她的木窗關著,他看不見她在踢什麽,隻聽見她踢破空氣的聲音。
張良心裏一跳,當下就想破門而入。然而她又突然出聲音了:破男人!
……
她在罵他。
張良不覺笑開了嘴,眼前立刻浮現她火大的雙眼。
想起剛才那婢女雙眼冒火的樣子,莫名讓他開心。
原來,她是會生氣的。
她的軟肋,便是別人的懷疑。
這是她真正的情緒,他清楚地感覺到她的攻擊,一個字一個字地蹦出來,攻向他的試探。
隻是她生起氣來一點也不可愛,讓他幾乎想掐死她!
她實在不知道,見好就收。
幸好,他知道。
然後,他便聽見她的呼吸均勻緩慢,是睡著了。
經曆過剛才的事情,就罵他兩句就能安眠,也能在這亂世裏,好好地活著吧?
這,比他厲害很多。
張良在心裏歎氣,若撇開韓國舊事,他也能這樣吧?
一夜無事,醒來,睡房外已經有人通報:“司月玄,公子讓你去正廳。”
司月玄在床上懶懶地回答:“知道了。”
定了定心神,翻身起床,洗漱完畢,匆匆到了正廳。
老夫人,公子,姚老夫人,姚公子,姚小姐以及管家,大包子頭廚管,煙兒姑娘,雲兒所有的奴才都在。
管家讓她跪下,她便跪下了。
管家開口宣布:“作夜廚管讓你今日一早去集市買食材,結果小節在大門口等候你半天也不見你出來,便跟廚管稟報過,自己拿了新的清單去的集市。誤時誤事,此一罪;昨夜你為姚小姐做的宵夜,我已經問過了,是雞肉,小姐隻吃了幾塊,你把剩下的藏哪裏去了?藏匿食物,此二罪;此前你多有逾舉之事,但念著府裏婢女不多,且姚小姐要來府,所以留了你。現如今姚老夫人和姚小姐都有自己的婢女伺候,因此也不必留你。你這九個月的月錢全數在這裏,你且拿走,出府去罷!”
她很坦然地安靜,接受了這樣的罪名。
雖然昨夜的雞肉,是被那隻大狗藏匿到了肚子裏……
然而藏匿食物這樣的事,她是做過很多次的。
她也很開心,沒有人替她說情,否則她還不知道怎麽收場勒……
“公子,她應該是累了,昨日事太多。”大包子頭突然站了出來,跪在她旁邊。
她心裏一暖,但是……
“誰不累啊?”管家很快地接話:“你替她求什麽情?你作為一個廚管,不必替這婢子求情。去做你的事情罷!”
開玩笑,他就是想找個借口把這些婢女們都趕出府去,這才剛開始勒!
“恕在下冒昧,司月玄身體並不好,昨夜還暈倒過。”大包子頭大聲說道。
他這樣一說,司月玄心裏卻知道糟了!
大包子頭為了替她說話,竟然撒謊?
“這……有誰看見嗎?”管家問道,這婢子暈倒,真的還是假的?怎麽沒人跟他說。
“昨夜我聽見屋外有狗吠聲,便起身,看見後門有好幾隻野狗在那裏守著鬧騰。然後便看見司月玄從客房那邊過來,感覺她有些不對勁,便跟了過去,看見她並未回廚房,竟是往書房走去。快到書房時,我見她提著燈籠有些上下晃動,然後便順著牆坐在了地上。”大包子頭看了司月玄一眼,繼續說道:“我嚇一跳,本想過去扶她的,但是她又自己站了起來,有些晃地進了書房。書房的燈是亮著的,我猜應該是公子在裏麵看書,若她有什麽不對勁,公子會處理的,且入夜已久,諸多不便,便轉身回去了。”
“這……”管家有些煩躁,這廚管,也是個多管閑事的主!沒事你起床溜達什麽啊?
“就算你說的是實,她晚起床,誤時誤事且算是有緣由。但是昨夜她煮的宵夜,據姚小姐的婢女晉兒說,小姐隻吃了幾塊,剩下的都不見了。藏匿食物,是廚房工作的大忌。就這一條,也夠她出府了。”
“興許是餓了。我看過那個缽子,並不大。反正主子們吃剩的菜也是賞給我們這些下人,她吃了也不算太違規。可罰她今日不必吃飯即可,實在不必趕出府去。”大包子頭說道。
司月玄鼻子一酸,沒想到大包子頭看著麵無表情,竟然會這般替她說話。
可是,她必須得要出府去啊!
怎麽辦勒?她又不能自己舉報自己的罪行……
張良開口了:“這個婢女昨夜在書房裏,對我大不敬。”
此話一出,眾人皆驚。
“剛開始進書房還是禮貌的,但是第二次進書房,並不行禮便過來收拾食籃。我見書房灰塵較多,便令她打掃一下,許是真的累了,她並未聽令行事,也就罷了。出門的時候還罵我‘破男人’。”張良說話的表情很生氣,繼續說道:“我自問對下人寬厚,不想這婢子竟如此無禮。應念在夜已深,便讓她去睡了。但是今日一早,管家來稟報剛才之事,便知這婢子張狂,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此種風氣,在府裏斷不能縱容。且趕出府去罷!不得再提。”
大包子頭一急,待要再說話,司月玄開口了:“諾。”
司月玄看了一眼大包子頭,對他微微一笑,然後趴在地上,恭順地說:“奴婢昨日太累,情緒波動過大,也是超出奴婢自己的意料。伺候主子,得忠誠穩妥,奴婢的性格,實在不宜在府裏伺候主子。”
“隻是這工錢可以不要,還請公子答允我一件事情。”司月玄說道。
“你且說來。”張良算是平息了怒火,表情變得稍稍平靜。
“還請公子把那些醫術全數送我。”司月玄大膽說道。
雖然兩人已經約好這出戲,但是她希望他能讓她跟著那些書一起走。
“城東的清遠醫館呂郎中前日有跟我提過,他那裏很缺人手。你識字,便讓你去那裏罷!那裏要比這裏輕鬆,隻是月錢較少。你既然並不介意月錢,那便是最好。”張良心裏想:這廚管看著嚴肅刻板,竟會替這丫頭求情。幸好他並未跟著到書房看個究竟,否則事情就麻煩了!
“至於那些書,本就是清遠醫館所有,等下我便讓人送了過去。”張良說道。
司月玄忙說:“謝公子。”心裏其實在翻白眼,他早就想好了罷,清遠醫館!且從他的語氣裏也可以猜到,這個清遠醫館的郎中跟他關係不淺,是不會讓她輕易溜走的。
然後事情進行得很順利,再沒有其他的人替她求情。
大包子頭不解地看著她,疑心她是故意的,或許,她真的覺得累,並不想呆在府裏,所以才對公子不敬?
可是天下雖大,卻亂世難寧。要想安身立命,何其難!
且她又是女子……
大包子頭皺眉,清遠醫管,比這裏要好?
司月玄很想走到大包子頭身邊,去謝謝他,剛才的求情。
連素來交好的雲兒,都靜靜站在公子身旁沉默,從頭到尾,也並未見要替她求情的意思。
她很理解。
車子很快就準備好了,奴才們被命令把那些醫書搬到了馬車上,司月玄也把自己的衣物收拾好了。
那些獼猴桃,也被吃得差不多了。
隻是那些板栗……
她走去廚房,看見大包子頭正在忙著準備午膳。
便在那地上跪了下來,磕了三個頭,然後起身,看著大包子頭沉默的側臉說:“多謝您的照顧與教導,隻是緣分隻能這麽長……書房裏有三袋板栗,可用來炒製,熟了就可吃。若要口感好些,可加蜂蜜,也可燉雞肉。請師傅,在晴日,費心把它們曬幹,以便保存。”司月玄說著鼻子一酸,比剛才在正廳時還要難以忍住。
說完便匆匆轉身,往大門跑去。
大門口,就一個奴才和那輛裝滿醫書的馬車。
司月玄跳上馬車,那奴才揚鞭打馬,馬嘶鳴一聲,揚起四蹄,往前奔去。
張良在正廳聽著馬車遠走的聲音,今日一早他已經飛鴿傳書給呂業,讓他接手下麵的事情。
等司月玄一到,便會有消息傳回來。
“公子,我們來下棋罷!”姚小姐聲音溫婉地說道。
老夫人本想說些什麽的,見此狀,也就識趣地默默出來,往園子裏散步。
她覺得自己這個兒子今天的樣子有些奇怪,衣服上有些灰塵,還是昨日的錦袍。對那個司月玄的處罰有些過激,全不是平日的寬厚。且他說那個司月玄對他的大不敬,演繹的成分很重。這個司月玄她是知道的,最是謹慎守禮的,怎會不敬他這個主子?然而他那般說了,司月玄竟也不替自己辯駁。
這,其中定有問題。
不明緣由,是以她剛才也未開口阻攔。
等尋個時間,她得詳細問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