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決絕
南平輕輕晃了晃,喃喃道:「物傷其類……是啊,物傷其類!我今日將要經歷的,都曾是你經歷過的……好一個『物傷其類』,你如今竟是讓我不知該如何繼續恨你了!」
燕王知道自己的女兒對懷止傾心,原本也是樂見其成的,卻沒想到她竟情根深種到如此地步。
他輕輕嘆了口氣,再次問道:「先生如今要入宮怕是也不易,先生千辛萬苦的進來,所為何事?以先生的心性絕非只是為了看我等是怎麼死的吧?」
長安抿著唇一徑沉默,似乎連她自己都有些猶豫不決。良久,她看向南平,眼眸幽深卻清澈:「當年之事,原本與你無甚干係。我可帶你出宮,晚后雖無法再過金尊玉貴的日子,至少衣食無憂!」
南平聞言,眼中閃過一絲欣慰,說出來的話卻是刻薄:「然後呢,若干年後,再成為第二個『懷止公子』,找你復仇嗎?」
長安哂然一下,一向情緒內斂的人,此刻卻有幾分說不出的傲然:「你成為不了第二個『懷止』!世間再也不會有第二個『懷止』了!」
南平輕輕笑了笑,竟有了幾分釋然之意,語氣中帶著一種平和的悵然:「是啊,這世間哪裡還會有第二個懷止?不會再有了!不會再有了……」
長安依舊凝視著她,眼神卻漸漸柔和了下來,帶著幾分難以言說的動容和嘆息。
「我不會走的!」南平看了長安一眼,目光輕柔,「我不是你,也成為不了你!所以,即使出去又有什麼意義呢?我的一切都在這裡,我在意的,我放不下的,我愛的……我,走不了了!」
長安微微皺起了眉,動了動唇,卻不知以他的立場又該說些什麼。
南平輕輕笑了笑:「能讓你為了我專程回來一次,我就是死也值得了!你走吧,我不恨你啦!你又有什麼錯呢?而如今,我們欠你的也都還清啦!你走吧,走吧……」
長安瞳孔一陣收縮,她久久凝視著南平,好像是在等著她改變主意,又好像是要把這個女子牢牢記在心裡……
良久,她終於移開了目光,微不可查地點了點頭,轉身而去。身後傳來幽幽低吟:「但曾相見便相知,相見何如不見時。安得與君相決絕,免教日夜作相思……」
長安依舊面無表情,背脊挺拔,彷彿不曾入耳,步伐卻已微微有些凌亂……
初見時,那個身著紅衣,驕縱地甩著鞭子問她是誰的少女……
授課時,擔憂地勸解她:「雖不知先生過往,但思慮過重恐有礙元壽,先生需放開心懷才好!」的女子……
軍營里,羞澀地低著頭,說著:「我喜歡先生,想同先生永以為好的那種喜歡!」的女子……
……
這樣一個活得恣意熱烈的生命,今日之後,恐怕只能在她記憶中存在了吧……
「先生!」南平突然出聲叫道。
長安聞聲停住了腳步,卻沒有回過頭去。
「若是,若是你真是男兒身,你我之間也未曾有過這些個國讎家恨,你可會,可會……」
「會,我會!」飄忽的聲音在大殿之中輕輕響起。
南平的心似是被人用力捏了一下,全身的血液都沸騰了起來。熱淚不受控制地從眼中湧出,嘴角卻帶上了滿足的笑意。她不知對方的話中有幾分的真,或者僅僅只是對一個將死之人的寬慰,她不想再探究這些!對方的這句話在她腦海中不停地回放,全身上下猶如都被浸潤在溫泉之中,溫暖而暢意,連即將到來的死亡似乎也不那麼可怕了……
再遠的路都有走完的時候,何況只是走到殿門的距離。長安伸手推開大殿之門,陽光照過來的那一刻,那張淡漠平靜的面龐之上,分明已水光晶瑩。
長安茫然地摸了摸自己的臉龐,神色有幾分空洞,大仇得報最該是暢意之時,為什麼會流淚呢?
……
康德十年,長安城被慕容鮮卑攻破。康平帝為免辱於鮮卑,賜死後宮諸妃,后同其一子一女,自縊殉國。慕容氏自此正式入主中原,定都中山。自此以淮水為界,天下二分。北方與中原諸地盡入鮮卑之手。
鮮卑看似輝煌的戰績,卻在勝利伊始,便已隱患重重。
鮮卑雖取得了最後的勝利,傷亡不可謂不大。使原本就人口稀少的慕容氏對中原掌控得更為吃力。它在成為新洗牌的局勢下最大贏家的同時,也徹底失去了掌控局勢的主動權。剛經歷戰火的慕容鮮卑,再經不起一點的波瀾,迫切需要時間來穩定局勢,恢復戰後的人口和物資。而南朝又如何會放過這一大好先機。在天下格局新定的那一刻起,南朝終於不再蟄伏,漸漸露出了兇猛的爪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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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出了長安城后,卻沒有立刻回建鄴,而是直接取道淮南,在子渭那裡呆了好些日子。
自第一次離開后,長安三不五時的就會過來小住一段日子。兩人之間,似乎也已形成了默契,長安絕口不再提朝堂之事,子渭也從不過問。
此處,真的如同只是一處長安心靈棲息的場所。累了、難過了、恐懼了、不知所措了……就過來待一段時間,也不需要對方安慰什麼,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劑最大的良方。對方那仿若對一切都洞若觀火的溫厚目光、輕撫她頭髮的溫暖掌心以及那一絲永遠掛在唇邊的彷彿什麼事都沒什麼大不了的舉重若輕的笑意,總會讓她汲取力量,治癒所有的負面情緒,然後再元氣滿滿的回到她的戰場。
長安到達子渭居所之時,正是黃昏十分。
子渭正卷著袖口、綁著下擺,打掃庭院。一隻花貓追著幾隻小雞仔在他身邊打鬧嬉戲。夕陽將整個院子都攏在了暖暖的紅光中。
看到此情此景,長安眼底的寒霜終於散開了些許,連她的眉宇之間都不覺間染上了幾分暖意。能將如此狼狽的事都做得充滿了美感和韻味的,恐怕也只有她阿兄了。
她終於有些相信阿兄隱居在此處,並非迫於形勢之下的無奈之舉了。他是真的在享受這樣恬淡和安逸的生活。她想她也是時候習慣將如今的阿兄和記憶中的明.慧太子分開來看了。
子渭聽到動靜,回過頭來,看到來人,笑道:「回來了?」
隨意得彷彿真的像是只離開了一日的親人,傍晚歸家而已。
「回來了!」長安點了點頭,空洞的心開始回暖。有一個人永遠都張開著臂膀,站在原地等著自己隨時回來,這種感覺真是說不出的溫暖和熨帖。
長安三步兩步跑了過去,也不多言,一把抱住對方的腰,將腦袋埋在對方的背上,還稚氣地拱了幾下,彷彿真的是在汲取溫暖和力量一般。
子渭依舊還是什麼都不問,任她抱著。溫暖的手心覆在他腰上的那一雙手上,安撫一般地輕拍著。
沒過多久,他就覺得自己的背上一片濕熱。一個瓮聲瓮氣的聲音低低傳來:「阿兄,你還在真好!我現在有時候還會覺得自己是在做夢呢!」
「傻丫頭!」子渭輕笑了一聲,想轉過身去揉她的腦袋。
長安卻死死抱著他的腰,不讓他轉身。
子渭愣了愣,也猜到約莫是對方不想讓他看到她此刻的表情,便也不再掙扎。
「阿兄,我報仇了!我讓燕王國破家亡,也嘗了一遍我們當年的痛苦!你高興嗎?」
「高興!」子渭顯然已經聽說了此事,並不如何驚訝,但還是配合地說道。
「我也高興呢!」長安說著高興,手上的顫抖和眼底的沉鬱卻是怎麼都騙不了人的。
「長安……」子渭輕聲嘆道。他想說,你可以不高興,可以難過,可以害怕,可以退縮,可以不管不顧地任性……卻到底什麼都沒說,只是一動不動地任她抱著。直到對方的手上不再輕顫,背上的濕熱也都幹了,才牽著她進了屋子。
長安就著子渭手上的水盆隨意洗了洗臉,待臉上的水珠干透之時,再也看不到剛剛的一絲軟弱。她坐到案几旁,拿起桌上的茶具,靜靜泡起了茶。
子渭看著穩穩懸著手腕濾著水,眉目一片沉靜的長安,輕輕點了點頭。他知道那個無堅不摧、萬事盡在掌控的女子又回來了!
從淮南回來之後,長安突然一改之前因承兒的長成,而退居幕後的沉寂低調,再次開始高調涉政。如今南朝的班底幾乎是長安當初一手所建,對她的突然涉政,臣子們並無異議,承兒對她也一如既往的親厚,只有璟和有時候會欲言又止地看著她,眼神憂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