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深談
默蹊先生撫著鬍鬚,笑著點了點頭。
「可,可他是個士族啊!」長安也有些發懵,她千方百計想要幫承兒擺脫士族的影響,如何可能再把他交到一個士族的手上?儘管她對這個士族也心存好感,但就如她那日所說,只要生在士族,想要擺脫家族的影響和桎梏又談何容易?但她又相信默蹊先生不是信口開河或是有私心之人。
默蹊先生看出了長安的不解,只輕輕點道:「你的老師,當年的太子太傅又何嘗不是一個士族?」
長安心頭微震,似乎隱隱抓住了什麼。
「霽月教你謀略之道,今日老夫再教你一樣,叫做『破而後立』!」
長安此時已徹底明白了默蹊先生的意思,不禁有些臉紅。默蹊先生所說的「破而後立」,「破」的恐怕不是局勢,而是思維的定式!她的思維不知從何時起,已經進入了死胡同,並把自己越限越窄。之後便一直都在被勢所導,而忘了去因勢利導!
心中不禁有些后怕,若非今日默蹊先生點了出來,恐怕她將來早晚會鑄成大錯!
默蹊先生看她明白了過來,滿意地點了點頭,然後繼續道:「想必你也已經發現出南不同於一般士族。他自少年之時起就跟在老夫身邊,老夫對他的了解遠勝於任何人,若是你信得過老夫,便試上一試!」
……
回建鄴的路上,顧祁總感覺背脊陣陣發涼,回過頭的時候,每次都看到長安若有所思地看著他。
後來他實在忍不住了,夾著馬挪到了長安的馬車旁,帶著僵硬的笑意道:「公主可是有事?」
長安收回了若有所思的目光,指了指顧祁座下的馬,笑道:「咋們去跑兩圈如何?」
顧祁上下打量了長安一番,好奇道:「公主還會騎馬?」
長安眨巴了一下眼睛,坦白地搖了搖頭道:「不會!」
看顧祁一臉「那你逗我玩嗎」的表情,她解釋道:「你可以帶我啊!」
顧祁聞言,差點又被嚇跪了,苦口婆心地勸道:「公主啊,男女授受不親啊!屬下怎麼能帶累了公主的名節呢?況且公主身份尊貴,如何能與屬下共騎一騎?」
「少廢話!」長安不耐煩地揮了揮手,霸王硬上弓地拽著顧祁的胳膊就往上爬,顧祁怕真摔到她,只好眼一閉心一橫,把她託了上來。
然後兩人在眾人目瞪口呆的目光中絕塵而去。
長安這輩子做過這個世上幾乎所有的女子都未曾做過的事,騎馬一事卻真真正正還是第一次,只覺得既新鮮又暢快!
而坐在後面的顧祁卻恰恰相反,只覺得別捏至極。他知道祖父此次讓他陪著公主來吳郡的用意所在,所以才會格外的彆扭。他心中,其實是不願意的。畢竟尚了公主,意味著諸多的限制,意味著夫妻關係中,永遠的低人一等。況且這個公主是圓是扁都還不清楚,即使他如今還沒有心上人,被人用婚姻來做砝碼心裡終究還是不痛快的!
而真正見了長安這樣的女子,恐怕很少有人能不動心!畢竟容貌、氣質、才智都是上上成的。顧祁自然也不例外!
可是真正與她接觸了之後,越熟悉她一分,顧祁便越克制自己一分。並不是接觸后,發現她不值得喜歡了,恰恰相反,越與她接觸,便越是容易被她吸引和折服,而與此同時卻發現,她的心實在太大,大到裝著整個家國天下,卻永遠不會同尋常女子那樣沉迷於情愛,將一個男子裝進心裡。直到在吳郡的那一晚,他才隱約明白,不是所有人都走不進她的心裡,只是走進她心裡的那個人並不是他而已!從那一刻開始,他便將自己的感情收得不再露出一絲痕迹。在他嬉笑怒罵的外表之下,其實住著一個比任何人都清醒、通透的靈魂。
他們在一處湖泊邊停了下來,此時恰好是夕陽西下之時,落霞染紅了半邊的天空,還為湖泊覆上了一層光華盈盈的霞帔,美不勝收。
看到長安一副稀罕得不行的表情,顧祁忍不住調侃道:「難道公主不曾見過這樣的景緻嗎?」心中有些奇怪,在他看來,此情此景美則美矣,卻實在是很常見的景緻了。
長安一邊用手撥弄著湖中之水,一邊既像解釋又像回憶道:「很奇怪嗎?我少時長年生活在深宮之中,十三歲前都未曾有機會出過皇宮。後來……便在山中隱居了好些年,山中少湖泊,未曾見過這樣的景緻。僅有一年的時間,我曾在外遊歷過……到底,時間有些久遠了……很多感覺都記不清了!」她笑著搖了搖頭,「況且以我當年的心性,即使與今日看到的是同樣的景,也不會是同樣的心情了!」
顧祁當日聽長安和老師的談話中,提起過她在雲夢山待過幾年的事,似乎還與老師有些干係。但兩人都沒有要向他解釋的意思,他也不好多問,心中卻實在有些好奇,當年的濟陽公主到底有何際遇,宮破之時,她為何可以幸免於難,卻又為何一消失就是這麼多年,直到最近才回來。再加上這位公主的才智手段不凡,實在不像是這個年紀的女子該有的,讓人不得不好奇起她這些年的經歷……
「出南,那日的問題,你如今是否已有答案?」顧祁還陷在自己的思維之中,卻被長安話鋒一轉,徒然打斷道。
他轉過頭,看到對方還在若無其事地撥弄著水花,彷彿只是隨口問了一個無關緊要的問題。
想到對方一路上若有所思的目光,他猜測這才是對方主動要和他單獨出來跑馬的真正原因。
他輕嘆了口氣,在她身邊蹲坐了下來,也用手輕輕撥弄著湖中之水,眼神卻開始放空,彷彿陷入了回憶之中。
「我是你眼中的世家之子,可你知道嗎,自我懂事後,真正在家中的時間,不足一年!建鄴原先並不是帝都,不用直面士族與皇室的衝突,可當年長安的形勢,我一直都知道。我常常在想,士族所追求的超然與皇權之間是否必成對立之勢?」
長安有些驚訝地看著他,因為這在她的心中已然是個定式。
「我小的時候在族學里進學,我被教會了身為一個士族的驕傲以及如何去守護住這種驕傲!那個時候的我,也被這種士族式的驕傲鼓舞得不行,甚至想要將它張揚到極致。後來,長大些后,我開始外出求學,我這才明白,過去我眼中的世界是多麼的單一!我試著去看他人眼中的世界,試著去聽他人心中的聲音,我覺得世界一下子在我眼中開闊了起來!」他看著長安笑道,「你說我與其他士族中人有些不同,可能是因為我從來就不習慣從『我是士族』的角度出發來看待問題吧!」
「於是出學后,我沒有回家,而是開始到處遊歷。大江南北,南海大漠我都曾走過。我曾見過逐草而居,隨著季節遷徙的牧民;看到過日日出海打漁,用生命維繫著生活的漁民;也曾目睹過災荒之時流民餓死街頭甚至易子而食的慘狀……我心中明白,士族是蒙著眼睛,高高在上的生活在自己的空中樓閣中的一群人,這種不共融於世的特立獨行讓我自第一天看明白開始,就一直心驚膽寒!我一直都認為自己不是一個狹隘的士族,我心中有大義也有理想,我心中所求與任何一個憂國憂民的有識之士無有不同。你那日說的話,卻逼著我不得不去面對一個現實,出身士族,甚至連心懷蒼生的資格都沒有,除非先斬斷自己的筋骨。我這幾天一直在想這個問題,家與國,究竟孰輕孰重,我究竟應該如何選擇?」
長安一直認真地聽著他講,心緒也跟著他所講的內容起伏不定!
顧祁繼續道:「可就在剛才,我突然發現我其實陷入了一個思維的誤區,家族的興旺與國泰民安當真不能共存嗎?是啊,士族強盛了數百年,靠的便是與民爭利,壓制皇權,可這對士族來說,當真就是正確的發展模式嗎?至少我如今看到的是士族的日漸式微!我若真是為家族考慮,就應該往如何讓它長久興盛下去的方向考慮,而要達到這一目標靠的絕不是進一步的盤剝百姓和與皇權的對沖,如此只能加速士族的衰弱與滅亡。而要讓它長久興盛下去的方法未必是與利國利民相對立的,我始終覺得,只有順應大勢的東西,才能夠長久的存在下去,既然在建鄴,皇權的崛起已經勢不可擋,那麼士族若要興盛下去,除非找到一種與皇權合理的共存方式,而不應該汲汲於那一兩分的利。這樣一想,我便找到了自己心中的那個平衡點!」他笑著看向長安,自通道,「家與國,我都不會棄!」
長安心中亦是激蕩,顧祁所講的東西同樣也為她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是啊,對立與共存,當真就是這麼絕對嗎?那日默蹊先生想要點醒她的話未必就不是這個意思!顧祁顧祁,好一個顧祁!從沒有一個士族與她說過,會努力去尋找與皇權可以共存的方式!默蹊先生說的不錯,就這份遠見和心胸,若是顧出南還當不起一國帝師,還有誰可以?
長安甩了甩手上的水,站了起來。她微低著頭看向顧祁,輕聲道:「我並不是一個會輕易付出信任的人,但一旦付出了,便絕不收回,出南,你不要讓我失望!」
逆著光,顧祁看不清長安的神色,只覺得此生的她渾身上下都柔和的不可思議,彷彿一下子褪去了層層堅硬的鎧甲,向他展開了最最柔軟的一面。此時的顧祁,心中亦變得柔軟得不可思議,他認真地看著她的眼睛,鄭重道:「定不相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