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風起
「揚州裴禹、徐州謝承安、青州衛衡……」父皇冷笑著指了指幾個大臣:「裴家、謝家、衛家……朕的幾個機要大臣倒是一個不落,個個生財有道!」
「臣有罪!臣實不知啊!」被點名的幾個大臣忙下跪請罪道。
「不知?這幾州刺史無一不是爾等近親,焉有不知之理?」
「陛下,此風不可長,長此以往,國將不國!臣請陛下嚴懲犯事官員,以儆效尤!」一直沉默未語的王太傅稟道。
父皇點了點頭:「進得所言極是,卿以為該懲之以何罰?」
「斬首示眾!」王太傅白衣廣袖,淡然而立,雙手交疊於腹前,殺氣騰騰的四個字卻被他說的風輕雲淡。
「太傅此言差矣!我朝自來有『舉賢不出士族,用法不及權貴』之說,何曾有過刑罰上士大夫之例?」
「如今便可以開始有了!」面對權臣們的咄咄逼人,王太傅依然淡定自若。
「進得慎言!爾亦出身世家,琅琊王氏的官員同樣遍布各州,爾敢言其未曾侵吞過一畝土地?」
「琅琊王氏若有同犯者,亦該伏誅。」王太傅淡淡道。
「你!」幾個機要大臣都震驚的看著王太傅,被噎得說不出話,又轉向了父皇。
「陛下,此例不可開啊!三州刺史固然有錯,罷免其官職、勒令其歸還土地,小懲大誡一番便是,此例一開,恐會引起動蕩。老臣跟您說句掏心窩子的話,老臣固然有私心,但也是確確實實心憂國祚!我朝從三公到九品末官,十之*出身士族,大官小官,誰不曾圈過土地,此例一開,必定人心動蕩,只怕到時候形勢會難以控制!」
「丞相倒是會為朕著想!」父皇冷笑一聲,「此事不必再議,朕自有決斷!退下吧!」
眾臣嘆息著魚貫而出。
「外祖父!外祖父!」看到丞相出了大殿,長安忙跑了過去。
一貫疼愛她的外祖今日卻顯得心事重重,完全沒聽到她的呼喊,匆匆疾步而去。
長安有些茫然地看著外祖的背影,再看了看殿內揉著眉心的父皇,心中升騰起一種無措感。她那天底下最最尊貴的父皇,原來也並非無所不能,他也無法無怖無憂。
長安生平第一次惱恨起自己的無知,如果她能多讀點書,如果她能像阿兄或是璟和哥哥那般機變博學,那麼就定能聽懂他們在議些什麼,那麼她也定能夠為父皇排憂解難。
「父皇,你怎麼了?」長安帶著憂心的童音在空蕩蕩的大殿中回蕩。
「哦,長安來啦?」瑞慶帝張開眼,疲憊的臉上露出一個有些蒼白的微笑。
「父皇,外祖父惹您生氣了嗎」長安巴著父親的手臂,擔憂地問道。
瑞慶帝摸了摸長安的腦袋:「父皇是遇上了難題!」
「什麼難題,父皇說給我聽聽啊,長安看看能不能幫上父皇!」
饒是瑞慶帝一肚子的心事,也被她那一本正經要為他排憂解惱的小模樣給逗樂了。他倒也不敷衍,認真的想了想,然後道:「父皇有一個糧倉,裡面裝滿了糧食。但是呢,裡面鑽進了幾隻碩鼠,每天都在啃食糧食,父皇如今愁得不知如何是好!」
「把碩鼠打死不就好了?」長安疑惑的撓了撓頭。
瑞慶帝搖了搖頭,似是在跟長安說,又似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此糧倉已太過陳舊,多有腐蛀,並不那麼牢固,碩鼠動作敏捷,輕易打不到,若是打鼠的動作稍大,便會引得糧倉倒塌。」
長安眼睛一亮:「父皇,這就是先生說的『投鼠忌器』對不對?」
瑞慶帝揉了揉長安的腦袋:「可不是嘛!長安真是聰慧!」
長安理所當然地點了點頭,咬著指甲想了想,道:「那父皇何不就任它們吃,吃撐了,跑不動了,不就打的著了?」
原本正笑眯眯的聽著長安的童言童語的瑞慶帝,忽然愣住了,然後眼睛一亮,抱起長安就重重親了一口:「哈哈哈長安真是父皇的小福星!你們太傅倒是慧眼識人!」
「父皇想到辦法了?」長安兩手貼著瑞慶帝的臉開心地問道,見他點了點頭,也重重地回親了他一口,「父皇也很聰慧!」
酉時一到,父女兩歡歡喜喜親親熱熱的回芙蓉殿用膳,瑞慶帝的臉上再找尋不到一絲陰霾。
快到芙蓉殿時,遠遠看到皇后已如往常一般笑盈盈的等在了殿門口,一如尋常人家等待夫兒歸家的婦人。
瑞慶帝的眸中閃過一絲難言的悵然。
今日是初一,太子也來芙蓉殿用膳。一家人到齊后,珍饈玉饌便流水般的擺了上來。皇后出身最頂級的世家豪族,吃穿用度,皆有自己的一套講究。嫁入皇宮后,因瑞慶帝不喜奢靡,裴氏也精簡了吃穿用度,但還是普通人看來難以想象的精緻講究。
今日,餐桌上有長安平日里最愛的炙小豚,卻不見她如何夾食。
皇后往她碗里夾了好幾筷:「長安,怎麼不吃啊,今日的味道不好嗎?」
長安搖了搖頭,有些糾結地看著瑞慶帝:「父皇,太傅說,長安平日里的一頓膳食,夠普通百姓一家子好幾年的花銷了,是這樣嗎?」
瑞慶帝欣慰地點了點頭:「長安如今也大了,知道考慮這些問題了!是啊,我們天潢貴胄從出生起就錦衣玉食,都是這千千萬萬個普通百姓節衣縮食在供養著我們,所以我們也得多為他們考慮,對他們更好些才是!」瑞慶帝盡量用長安能夠理解的說法解釋道。
長安想了想,認真道:「如今父皇的糧倉里鬧鼠患,百姓的日子肯定是更加艱難了!長安以後吃食上再不這麼挑剔啦!長安也得幫父皇省著些才好!」說完,還小大人一般地嘆了口氣。
瑞慶帝心中酸軟成一片:「長安是個好孩子!父皇為你感到驕傲!」
子渭聞言開心地抱起長安,好一通揉搓。揉得長安吱哇亂叫。
父子三人吃得熱鬧溫馨,皇后卻顯得有些心事。
「母后,你不高興嗎?」長安歪著頭,瞅著皇后問道。
皇后摸了摸長安的小辮子,有些猶豫地對瑞慶帝道:「陛下,聽說今日里父親惹您生氣了?」
瑞慶帝點了點頭,表情淡淡,看不出喜怒:「你堂弟裴禹在地方私增賦稅,侵佔了庶族土地。」
皇后忙放下碗筷,斂裙下跪:「妾有罪!」
瑞慶帝嘆了口氣,扶起皇后:「卿何罪之有?你我夫妻一場,何至於此!」
「妾教弟不嚴,以致其犯下如此大錯,妾請陛下罷免其官職,永不敘用,以儆效尤!至於臣妾,不能約束娘家子侄,以致其擾亂朝綱,實不配母儀天下!妾請廢后!」
瑞慶帝神色不明地注視著裴氏,皇后也毫不退讓地跟他對視著。
長安嚇得躲在了子渭的懷裡,帶著哭音道:「父皇……」
瑞慶帝目光一軟,再次扶起了皇后:「裴禹的處置,我就依了你們父女,廢后之事也休要再提了!」
皇后眼眶一紅,低下頭,深深的拜了下去:「臣妾,謝主隆恩!」
瑞慶帝深深嘆了口氣,眼裡哀傷涌動:「阿姮,我總是不忍心讓你失望的!」
皇后依舊保持著叩拜的姿勢,眼中的淚水卻一顆接一顆的滾落在地,又迅速被地毯吸干。
瑞慶帝囑咐皇后早些休息,然後招呼著子渭和長安回各自的寢宮。
走出大殿前,瑞慶帝突然回過頭,意味深長地說道:「若是今日,我當真廢了你,你當如何?阿姮,你需謹記,你除了是裴家的女兒,還是子渭和長安的母親!」
皇後站在門口,看著丈夫和孩子逐漸走遠的背影,小女兒一邊揉著眼睛一邊還戀戀不捨地回頭瞅她。她的心撕扯般的疼痛起來。
是啊,今日確實莽撞了,若是自己當真被廢,兩個孩子又當如何自處?
可是,若是沒有孩子,她就當真能夠坦然無懼的面對他失望的目光嗎?
不,她不能!那是她年少時所有的衷情和期待,是這麼多年的不曾辜負和相望相守,她永遠拒絕不了那雙眼睛,當那雙眼睛注視著她的時候!
可是,她有選擇嗎?不,她同樣沒有!她出生的那天起,她能走的路便早已註定……
不知不覺間,夜晚的霧氣已打濕她的中衣。女子卻依然一動不動的站著,宛若月華籠罩下的一樽玉雕。依然年輕的容顏美貌的驚人,卻從裡到外地透出一股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