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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宮學

  宮學位於皇宮的最南面。


  在裡面進學的是皇子皇女、皇親國戚,當然也有作為伴讀的官宦子弟。宮學,其實是比不上京師里的國子學的,但能成為皇子皇女的伴讀,本身就是一種榮寵的體現,被選中的自然沒有不樂意的。


  長安今日在芙蓉殿耽擱的有些久,同窗們基本都已到了。


  「長安,快來!」她的伴讀周漪看到她來了,笑嘻嘻的招呼道。


  說起來挺奇怪,長安幼時的這些玩伴,無論身份地位如何,都習慣直呼她的小字「長安」,甚少有叫尊稱的,彼此也沒有太多身份上的隔閡疏離。這使得很多年後,當這些孩子都紛紛長成國之棟樑之時,除了尊卑上的敬畏外,依然還與她保持著一種發自內心的情感上的牽絆。


  周漪小姑娘與長安同歲,是宋國公周敞的嫡幼女,她的姐姐周渝正是子渭未來的太子妃。只等她後年及笄后,就與子渭成婚。


  長安從隨身布兜里掏出一個精緻的點心盒子,塞給周漪:「母後宮里今早剛做出來的,快吃吧!」


  周漪聞著香味,頓時笑得見牙不見眼的:「長安,你真好!」


  周漪跟長安一樣都是圓滾滾的小丫頭,最喜甜食。兩個志同道合的小丫頭常常會互贈自己覺著好吃的甜食。


  見長安不住的往後面打量,周漪嘻嘻笑道:「找璟和哥哥呢吧?」


  長安點了點頭:「是啊,璟和哥哥呢,今日沒來嗎?」


  周漪一邊吃著點心,一邊朝外面努了努嘴:「早來啦,約莫是嫌裡面吵鬧,去殿外看書去啦!」


  長安拿起布兜里的另一盒點心往殿外走去。


  嚴格說來,璟和算是長安的表兄。他的母親樂平長公主,是瑞慶帝一母同胞的妹妹。安肅侯常年帶兵在外,瑞慶帝因不舍最疼愛的妹妹跟著風餐露宿顛沛流離,就把母子兩人留在了都城。璟和更是像皇子皇女一樣,幾乎從小就是在宮中被教養長大的。


  宮學主殿的外頭有一小片梅林。如今真是臘梅開的最好的時候,一出大殿,臘梅的馨香便撲面而來。


  長安看到璟和的時候,他正倚靠著梅樹,微微仰頭,遙望著搖曳在宮牆之外的紙鳶,嘴角帶著一絲清淺的笑,皎如玉樹臨風前。


  長安看呆了眼,那時候的她尚不會使用太多的詞藻,只知道那一刻的璟和,特別特別的好看。


  「璟和哥哥,吃點心嗎?」長安討好地遞過手中精緻的點心盒,臉上有幾分得意,周漪那麼讚不絕口的點心,璟和哥哥也必定會喜歡的。


  璟和道了謝,客氣地拒絕了,眼神卻還是一刻不離地望著宮牆外的方向。


  長安不高興地撅起了嘴:「璟和哥哥,你在看什麼?」


  「我在看宮外的紙鳶。」


  「紙鳶有什麼好看的?」長安疑惑地撓了撓頭,「尚造司去歲上貢的紙鳶才好看呢!你若是喜歡,我明日帶給你玩可好?」


  「不用。」璟和輕輕嘆了口氣,抿嘴笑了笑,「走吧,先生該到了,回去上課吧!」


  長安茫然又無措的眨了眨眼,那時的她看不懂璟和,彷彿在他尚且單薄的身體里,有著一個長安所不了解的世界。


  她的這位表兄,外貌肖似樂平長公主,少有的俊秀,性情卻是像極了她那位素味謀面的姑父,沉穩多智。他僅年長長安四歲,卻有著在長安看來不可思議的老成和敏慧。


  在她剛剛開始有記憶的時候,璟和還是不折不扣的孩子王,總喜歡笑嘻嘻地拉扯著她的髮辮叫她「小長安」。他會用竹子為她編最精緻的竹蜻蜓,用木頭為她做最好用的小彈弓,長安對他最初的崇拜可能是來源於此。那時的長安是他的小尾巴,總是跟著他在一群孩子中間衝鋒陷陣。


  等長安的年齡夠入宮學的時候,璟和已經是宮學里年紀比較大的孩子了。那時的他已甚少再與長安這些小傢伙玩在一起了,雞飛狗跳的宮學里總有那麼一塊他們禍及不到的清靜地,那裡必然有璟和埋頭苦讀的身影。


  長安並不像其他跟她一般大的孩子那樣,好奇他為何總是看書,嘲笑他是不會玩的書獃子。在長安的心裡總是記得那段他帶著一大群孩子衝鋒陷陣的日子。她想,他必是玩膩味了所有的遊戲才愛上看書的。


  漸漸知事的長安,並不是沒聽過那些諸如庶人之子之類的冷言冷語,也隱隱感覺到,璟和的改變可能與此有關。但對於長安來說,這些都絲毫影響不了她對璟和的喜愛。


  那時的長安對他有著一種近乎盲目的崇拜。允文允武的璟和哥哥,機變善謀的璟和哥哥,風采卓然的璟和哥哥,是永遠鐫刻在長安整個童年與少女時代不滅的神跡。


  長安他們回到殿里沒多久,太傅就到了。太傅本是專給太子講學的。太子結束課業后,他又回到了宮學講課。太傅名青雲,字進得,出身琅琊王氏,家學淵源,又自幼敏而好學,十四歲就以科科第一的成績完成了國子學的課業,繼而出仕。


  這些官諜上的文字長安自是渾不在意的,對她而言,王青雲就是一個頂有意思的老頭。


  少時的長安思維頗有些不同於常人的怪異,偏偏又是被寵得無所顧忌的性子,所以常常會因為問一些角度奇特思維怪誕的問題,而把夫子氣得鼻孔生煙。


  而王青雲絕對是個異類,被問及此類奇奇怪怪的問題時,他從不會像他的前幾任那樣被她氣得跳腳,反而雙眼冒著興奮的光,與她討論的興緻勃勃。


  王青雲是極少數的在長安幼年的時候就看出了她身上政治天賦的人。那時的長安算得上不學無術,彈起琴來像彈棉花,背起書來張冠李戴,寫起文章錯字連篇。前幾任夫子都因長安的頑劣調皮卻又無法施以薄罰的高貴身份,而視她為洪水猛獸。但王青雲卻從不像以前的夫子那般視她如朽木,他每次看到長安都雙眼發光,恍若她便是世間最完美的璞玉。


  瑞慶帝每每向他問起長安的課業情況時,他總是難掩興奮地大讚:「此子是個成大事的!」


  驚得已經習慣了夫子頻頻告狀的瑞慶帝,一時難以適應,一度懷疑他王青雲其實就一迎需拍馬趨炎附勢的沽名釣譽之徒。


  王太傅的課總是頗為隨性,並不拘泥於某本書。五經、詩道、琴道、茶道、香道信手而來。有時,僅僅是讓學生講講各自的所見所聞,或是他自己的人生體悟。


  今日課上,一學生講起近日聽來的一樁奇事。聽說國子學有一學子,不擅詩文,不通玄學。素日只愛研習國策,與人言談句句不離國事民生,如今已是被各類宴飲、詩會孤立在外。


  說到此處,下面已竊笑聲四起。都言此人有辱斯文、粗鄙不堪。


  時人尚清談,士族名流相遇,不談國事,不言民生,專談老莊玄理,論政則流俗。


  只有璟和一言不發。他面帶憂色地看著那些一邊竊笑一邊高談闊論著的皇親國戚、士族子弟,只覺得滿心的悲哀和無力。


  長安疑惑地聽著大家的討論,她年歲尚小,所學還僅是一些啟蒙性質的經史,也還未曾受邀參與過任何的宴飲、集會,因此還未受到時下風尚的影響。今日聽著大夥的議論,卻頗有幾分不解之處。


  「先生,大家都說議政是不受歡迎的俗事,那大家為何還要爭著搶著當官,當官的不就是幫著父皇處理政務的人嗎?如果他們自己都厭棄政務,如何能當得好官?」長安用自己有限的辭藻盡量表達著自己想要表達的意思。


  此話一出,鬧哄哄的學堂里突然安靜了下來。這個稚氣孩童的童言童語,彷彿無意間敲開了一扇他們都不曾留意過的門,裡面有他們不敢深想的東西。


  璟和有些吃驚地看著長安,眉間的郁色微微散了些。


  一直垂目不語的王太傅卻突然看著長安笑了,眼裡有顯而易見的欣慰。他嘆了口氣,緩緩道:「虛談廢務,浮文妨要,清談誤國啊!」


  鳳子龍孫們一片嘩然,這種有別於他們周邊幾乎所有主流意識的觀念,給予了他們極大的衝擊,卻又讓他們一時無法辨別對錯。


  長安喜歡王青雲,他身上有一種超脫於時代之外的清醒,從不人云亦云的附庸風雅。他出身世家大族,卻是門閥政治最堅定的反對者,他的忠心沒有給家族甚至也沒有給國主,他只忠於自己心中的理想以及他所認為的正義。


  他政治上的這種天真和理想化,與他卓著的才能一樣凸顯而絕對。這從一開始就註定了他在這個時代里逃不開的最終結局。


  當天晚上,長安跟瑞慶帝聊起了今日課上的情況。瑞慶帝久久不能言語,過了好一會,才嘆息道:「王進得,可惜了……」


  當時的長安並不能理解父皇的未盡之言。直到很多很多年後,長安回憶起當日的場景,才恍然到,當時的父皇眼中分明飽含的悲意,那是他已經看出的大廈將傾!

  那一年,長安七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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