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城
盛夏時節,大紅的荔枝累累掛在枝頭,卻無人搭理。本該是最忙亂的時候,這園中卻一個人也不曾有,連本來應該精心搭理的荔枝林中也長出了人高的雜草。
這荔枝園本來是要供上的,只是天下大亂,政令不行。梁州刺史自領一軍,號為討賊,卻不敢與天子比肩,只佔了另外兩處荔枝園,下剩的那些園子就依舊是天子的。天子不管,便只有一個老頭在看園。
從大路上走來了兩個人,衣袂飄飄,卻一步跨出,足有九尺,轉眼就到了園子跟前。他們看到那守園的老頭在屋子裡睡著了,便輕輕地扔了兩個金錠子進去。金錠子在地上咕嚕嚕地滾了兩個圈,卻沒有把人吵醒。
兩人對視一眼,便跳過圍牆,鑽到林子里。枝頭的荔枝已經褪去了青澀,而是紅得妖嬈熱烈。每個約莫有彈子大,殼上滿布龜甲之紋,殷赤如鐵沁;剝開來,團團如鵪鶉蛋;迎日而照,透亮若水晶。
沈中玉剝了一個,在太陽底下照了照,然後就往張致和嘴裡一塞,道:「好吃不好吃?」
張致和險些咬住了他的手指,趕緊吐出來,才一口咬在荔枝的果肉上,味道甜而不膩,清而不俗,細嗅彷彿丹桂之芬芳縈於鼻間,他吐出核忍不住就藏在掌心裡,想拿回去試著種一下。
沈中玉遞給他一個錦囊,道:「用這個裝著,我也想試一下能不能種。」
張致和一絲有些赧然,道:「滯於外物,是我修行不足了。「
「你會為了這個棄劍嗎?」
「自然不會。「張致和道,這如何能比?想到這裡卻又反應過來了,荔枝味美,我想要回去試種是再正常不過了,卻把這個和心性強行聯繫起來,卻是太過拘泥了。修道修道,又不是修成一塊石頭。
沈中玉在旁含笑看著,隨手攀了一枝下來,上面綠葉柔披,紅實累累,張致和搖了搖頭,醒過神來,卻沒有再言謝,與沈先生再道謝就生疏了。
沈中玉道:」等我回去了,就在後院里種數株荔枝,把它和朱果混在一起種,結果時必定燦若雲霞,如何?「
張致和道:「先生想得多,這樣一比,我的洞府都成狗洞了。」
「我要招待你總要弄得體面些。」
「我倒寧願先生隨意些。」
「那就說定了,我先去弄個方便下棋的亭子。」
「哦,也好。」張致和想到下棋被虐的情景,對於沈中玉的惡趣也只能無奈應是。
「你生性聰慧,很快學會的,不怕。」見他答得這麼爽快,沈中玉倒有幾分不好意思,安慰道。
兩人在荔枝園中邊吃邊逛,轉眼就到了黃昏。守園人餓醒了,帶著狗進園子里采些菌子做飯,看到有人,氣得放狗去咬。
兩人見到狗來,只能轉身就跑,一會兒就竄出圍牆去,跨出幾步,一下子就竄到了鄰近的大江之中,泡在江水中相對大笑。一翻身在江水中一躺,都是經過結丹天劫的人,皆是純陽之身,最是輕清,入水不沉,自然而然就躺在水中,隨水漂流。
張致和閉著眼,在水中沉浮飄蕩,卻有騰雲之感,道:「先生,我們就試著這樣飄一下,看誰飄得遠?」
「好。」沈中玉道,」都不能用神通。」
「好。」張致和索性就入了靜中,隨水漂流。
梁沙自幼長在大江邊上,父母早逝,以捕魚為生。雖然年輕卻長得一身怪力,每日收穫不少,也因為這個竟被鎮上豪強盯上了,強要他賣身為賤。
梁沙性子倔強不願意,便連夜操舟而去,江上的路是慣走的,也不曾擔心觸礁一事,就這樣撐了一夜的船,看著天色將曉,也跑得遠了,打算打網魚來填裹一下。
一網下去,魚沒有撈到,卻撈到個人。那人一身紫色的華服,相貌極美卻又不顯女氣,閉著眼極溫順地躺在漁網中,不知道是生是死。
梁沙不由得嚇了個哆嗦,手抖了抖,險些把吃飯用的漁網都扔下去了,口裡念著滿天神佛,想要把網解下來,再把這人推回去。
他手一碰到那具身體,就看到那人一下子睜開了眼睛,嚇得往後一坐,久久起不來,道:「你,你,你,是人是鬼?!」
沈中玉一醒來發現被抓進漁網裡,不由想到,這下子輸了。聽到這句問話,看向那個人,也見到頭上青氣隱隱,作虎豹之形,看來將來也是一名大將,他從網中掙出來之後,笑道:「這位小友不必害怕,老夫不是壞人,只是和後輩打賭戲耍,倒是嚇著你了。」說罷,將網卷好扔了回去。
梁沙接過網放在一邊,打起精神,道:」這位老,老,老丈客氣了,是小子無禮。「雖然眼前這位怎麼看也不能和」老夫「二字聯繫起來,但他既然自稱老,那就老吧。
沈中玉笑了笑,一伸手在水中一攝,抓住一條大魚,扔在他面前,那魚重重在船上一跳,險些把船都弄翻了。
梁沙驚得按住了那魚,大喜過望,但過了一會兒他就喜不過來了,滿船像下了雨一樣滿了一船的魚,只是獃獃地看著沈中玉。
沈中玉也不管他,從水中一躍而起,如一道鶴影排雲而上,隨即發出一聲長嘯,大江之中另一邊又有一道身影如同鴻雁乍起,同樣是嘯聲應和。兩道瞬影如驚鴻軒舉,轉眼間就消失在天際,只留下剛升起的朝陽映著縹白的江水,一派光華燦爛。
梁沙愣在原地,久久合不上嘴,忍不住想到這又會抓魚又會跳山的,是水猴子成精還是江上的大白鵝成精?
去到偏僻之處,兩人方才停下了,張致和道:「先生,是我贏了。」
「你贏了,我給你做切膾吃,要不要?」
「好。」張致和道,「你調醬,我來切。」
兩人在外遊歷數月,終於回到三清觀中去。才剛到,袁達就來了。不過幾個月,他竟然也穿上了盔甲,上官十分賞識,當了小隊長。
沈中玉看他根基深厚,眉間紫氣升騰,知道他又要陞官了,再看一下,紅鸞星動,一年之內就要成婚,還要是個娘家有力的賢妻。
袁達回來本是有假想著衣錦還鄉,卻被沈中玉拘著看了一個月的兵書,又被張致和管著演了一個月的武,結果除了招攬了些年輕人和他一道去參軍之外,一個小姑娘沒有勾搭到。但他也知道沈張二人是好意,對他們十分感激。
張致和等他走了,才跟沈中玉說道:「想不到沈先生這般體貼?」
沈中玉上輩子修魔道,最善算計人心,現在做的是不過是順勢而為罷了,算得了什麼,就道:」習慣了。「
張致和聽到這個,道:「先生也別太辛苦了。」
沈中玉微微笑著點了點頭,道:「好,以後的事我都讓你想。」
「嗯,我雖笨拙,大概也能想到些笨辦法。」
「你若笨,這世上就沒有聰明人了,只是你從不自作聰明,這很好。」
這一年當中,袁達竟然交了好運,入了梁州刺史的法眼,娶了他的獨養女兒,成了他的女婿。二人去成都看了袁達娶媳婦,順帶把新的三清觀按在成都郊外,就又四處遊逛去了。
兩人一邊走,一邊行醫施藥,看著這世道越發混亂了,楚州發大水,饑民易子為食,瘟疫橫行,但是朝廷的賑濟一絲也無,不聞不問,若有流民沖城則炮石相對,官民之間如同仇敵一般。局勢已在積薪之上,只差一點火花就能將這個大晉燒成灰燼。
而本來的天子在氣運之龍被砍了一劍之後,因為身關國運,身體就越發不濟,就在袁達娶媳婦之後崩了。新登基的太子竟在父親屍骨未寒之際,就將自己的庶母燕貴妃納入自己的後宮之中。
新天子本來想將燕貴妃封為皇后,但因朝臣以死相諫才罷了,但他將原來的髮妻休棄在離宮,命以皇后禮事燕貴妃。
又去到北方,二人看到河水斷流,赤地千里,而村村戶戶的男丁卻被拉去修建寶曆宮。二人悄悄地混進了那些壯丁隊伍中跟著走,越走越感覺到一股夾雜著悲憤的戾氣從中而起,而流行的歌謠曲子的暗示性更強:石人一出天下反。
終於在快到中福山的時候,他們在河灘上埋灶的時候挖出了一個石人,當晚就搶了押運他們的士兵的武器,造反了。
二人站在原地,看著這些人都轟動起來了,好些的拿著搶來的刀,有些拿著削尖的木杆,更多的拿著大石頭,就這樣殺了那些士兵,奪了他們的口糧。
嘆息一聲,他們等了好久的天下大亂終於來了,只是卻不覺得高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