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城

  張致和閉著眼,金丹期神識在此幾乎不能透體,只能通過模糊的靈覺來耐心感應黑暗中妖獸的存在,他感應到妖獸伏在地上把爪子磨得鋒利,低聲發出壓抑憤怒的咆哮,然後後腿一蹬,向他衝來。


  他回身一轉,劍一橫一削將妖獸的兩隻前爪削了下來,然後另一邊也有另一隻妖獸撲來,反手一劍刺去,向下一剖,如江海下地,將妖獸剖成兩半。劍身打平,身一轉,寶劍橫掃,正好將旁邊也同樣撲來的妖獸們剖成上一半下一半。


  衣衫振振,陰風獵獵,他卻越發殺得爽利起來,心裡積鬱通通發作了出來。而在後面,沈中玉站在車轅上,擎著蠟燭,投下一圈溫暖的橘黃,笑吟吟地看著張致和在前方搏殺。


  而黑暗之中無論霜刀雪劍,疾風飄雨去到那一圈橘黃前就自然而然地散了,看得久了,沈中玉搖了搖頭,嘆息道:「本以為這麼多年了,你能長進些,想不到還是這個樣子。」


  黑暗中忽地發出一聲怒吼,深沉的黑色凝成一隻古怪的異獸就向張致和撲來。沈中玉在神識中看到這異獸形如檮杌,其狀如虎而大,毛長二尺,人面,虎足,豬口牙,尾長一丈八尺,不由得笑出聲來,道:」這卻是再合適不過了,原來還有點腦子。現在連腦子都沒了,可不就是個凶頑之輩么?「


  他口裡說著,手上也不容情,一道玉光飛出,劃破了整個黑暗,若有人見到,就會明白了光明之意,重重黑暗如為帷如幔,如纏如帶,要攔著這一道光明,但是前景越暗,而玉光越明,最終劃破天際,似慢實快地打在異獸檮杌之上。


  卻說,張致和感覺到身後有異獸氣喘如雷,一轉過身去就看到那怪獸的尖牙近在眼前,趕緊將劍一橫,要攔上一攔,就見其後一道玉光遠來,重重地打在異獸身上。


  他認出是沈中玉的量天尺,看向玉光來處,正好見到沈中玉在跟他招手,三步兩步去到沈中玉身旁,和沈中玉並肩站立,看到沈中玉神色晦暗,忍不住問道:」這便是先生徒弟?「


  「是。他是人來的。」


  「人?「


  「原來是。」沈中玉道,說罷長嘆一聲,看向場中。


  張致和感覺到沈中玉心中鬱郁,一時無言,只是和沈中玉一同看著那異獸掙扎。


  那異獸吃這一打,身影一晃,身子一矮,仰天咆哮起來。打在它身上的是沈中玉的量天尺,罰惡賞善,了斷因果,此刻打在檮杌身上。原來檮杌作惡多少,種種因果重現眼前,它曾與人多少罪過,此刻自身就要承受多少罪過。它只覺得自己彷彿成了自己曾害過的人,曾被五馬分屍的,曾被剝皮的,曾被刺目的……竟是嘗進了自入道以來就沒有受過的苦。


  魔門之人何曾有幾個乾淨,諸如這異獸一般,他先前也號作檮杌子,乃是九幽老祖的首徒,自從少時被九幽老祖撿□□之後就是放肆張揚的性子,竟不曾有過收斂二字。


  初時,九幽老祖要壓服魔道,倒是把他當快刀來用;等到後來,九幽老祖自覺前程不明,行事保守。但是因為自家師父威名在外,檮杌子還是能仗勢欺人一番。


  到了此時,昔日的威風凜凜下做的惡果就全報應到自己身上了。不一會兒,本來還是毛髮油亮的異獸就委頓在地,像是不堪重負一樣伏在地上,但還是心裡不服,喉嚨中滿是低沉的咆哮之聲。


  沈中玉看著檮杌子,伏在底下,心裡也不能高興到哪裡去,好歹曾是自己養了兩三千年的徒弟了。


  雖然說魔門冷心冷情,但也不會真的就把門下弟子當炮灰用。魔道宗門不比散修,哄得一個就一個,要知道魔道收徒本來就很難,雖也有斬俗緣這樣的法子,但也不會多用,不然養出一個自滅滿門的化神修士就不好了。


  因此,沈中玉當年挑徒弟的時候還是花了心思想要好好培養的,而今看著自己首徒成了這個樣子,嘆息一聲,手上掐訣,煉魂法印已成,就要落在凶獸額上。


  量天尺下冤孽俱報,凶獸已然氣息奄奄,轉眼法印已經到了額上,正要往裡滲入。它卻忽然一爪抓地,後腿一蹬,就向高踞車轅之上的沈中玉撲去,頃刻已到眼前。


  張致和向前一步,仗劍刺出,舉劍上撩,沈中玉剛道一句:「不好。」就見這凶獸從實化虛,像是一團水墨一般散去穿過張致和的身體。


  張致和像是被一陣呼嘯的風帶走了身上的暖意,只覺無限冰冷。但他轉頭一看,看到凶獸已將沈中玉撲倒在地,卻是心底一寒,脫口而出道:「先生!」


  他掙紮起來,就要過去,看到那團黑霧已經將沈中玉完全地包裹起來,急得他馬上上前,跪在那團黑霧旁,眼中忍淚,渾身顫抖。


  早有準備的沈中玉被這團黑霧撲了個滿懷,向後一退,索性坐了下來,深入定中。


  由神識所構成的靈台本來應該是清明之所,此刻卻是烏雲密布,只有在靈台中央才有一圈大約方圓百尺的散發著瑩瑩玉光的界域。


  他在靈台中央一現出身影,卻非九幽老祖本相,而是今生沈中玉的相貌,背手說道:「徒弟,來吧。」


  話音剛落,四周烏雲圍了上來,原本方圓百尺的玉光被壓縮得越來越窄,最後退到了沈中玉足下。沈中玉舉起手,隔著光圈摸了摸還在張牙舞爪的烏雲,頗有幾分悵惘和悲哀地說道:「你看到什麼了嗎?」


  「師父。」烏雲在進來之後講了第一句話。


  「致虛極,守靜篤,行無為,知其雄,守其雌;知其黑,守其白;知其榮,守其辱……」沈中玉喃喃說道,語氣平淡,不帶一絲法力。


  但是烏雲聽到,卻是痛苦而瘋狂地掙紮起來,發出了尖銳刺耳的喊聲,嘶喊呼嘯道:「不要念了!「


  但是沈中玉不為所動,繼續念誦:」眾人昭昭,我獨昏昏。眾人察察,我獨悶悶……「


  烏雲瘋狂地衝擊著光圈,想要衝入其中,但是那本來看著軟弱可欺的玉光卻不曾再退,反而開始向外侵襲,就連烏雲之後原先侵襲了的部分都開始泛起了瑩瑩清輝。


  烏雲害怕了想要退卻,轉身向外退去,想要退出沈中玉的靈台。但如何走得了。淡淡清輝連成一體,將似是明霞長帛一般翻捲起來,將烏雲包裹在內……


  此時在外,四下無邊無際的黑暗向內一縮,收束到本來緊緊裹住沈中玉的一團黑霧之中,縮成一團。沈中玉現出身影,卻雙目緊閉,懷裡抱著一隻不過叭兒狗大小的異獸。


  在旁的張致和見此喜得冒出了一身冷汗,跪在地上渾身無力,竟起不來了,只是努力用雙手撐在地上,別讓身子癱了下去,道:「先生,你無事?」


  沈中玉睜開眼睛,看到張致和一臉急切期盼地看著自己,本想說個笑話,輕鬆一下,但張了張嘴說不出口道:「我無事。」


  張致和往旁就一歪,一手撐住,一手摸了額上的冷汗,露出了險死還生、驚魂未定的笑容,道:「那便好。」


  沈中玉卻一手握住懷中異獸的爪子,一手扶著它起來,搖了搖它的爪子,換了個話題道:「來看,這便是我徒弟。」


  張致和一看這異獸一身黑色,似豹非豹,似虎非虎,頭圓腳短,身形圓胖,三角耳朵杏核眼,看著很是可愛,但是在泛著血色的眼睛中仍可以看到幾分兇惡。他伸手摸了摸它的爪子,也是毛茸茸的,便道:「先生,你徒弟果真是人?」


  沈中玉把它放膝上,一手去摸它的肚子,一手撓著它的下巴,說道:」本來是人。但既然不願當人,學那天妖誅神*,把自己弄得人不人,妖不妖,那就好好當妖精吧。「再說了,一直都沒有個合適的寵物在,我的手也很寂寞,想養個毛茸茸來摸摸。


  「天妖誅神?」張致和本著不懂就問的精神問道。


  那異獸掙扎著發出了一聲嗚咽,但很快就被摸得舒服了,像泥一樣癱倒在地。沈中玉毫無師徒愛地把徒弟的老底泄了個乾淨,道:「天妖誅神*,乃是我在先人洞府里找回來的一卷法訣,相傳是上古妖族的修行之法。乃是在心中觀想上古天妖之身,通過鍛體和修神的方法,讓自己和天妖逐漸形神相近,直到化為天妖法相。「


  」隨著修為越發高深,人就會逐步化為天妖。這隻蠢貨煉的就是上古天妖檮杌法相,我給他起道號做檮杌,可從來沒有想過他要真變成檮杌了。」


  「最蠢的是,他居然還以為變成天妖就可以殺我,哼。眼下連魂魄本相都變成了天妖,以後我看他轉修鬼道,連度天劫都難。」


  還在沈中玉膝蓋上的檮杌聽到沈中玉在罵他蠢,一下子就揚起爪子,一把抓住沈中玉的衣襟表示自己的憤怒。


  沈中玉像逗貓一樣把它摘了下來,道:「養不教父之過,一日為師終生為父,我以後還要好好教他。」


  看著那像貓一樣毛髮炸起的檮杌,以及死死按住它的爪子的沈中玉,張致和一瞬間不知道該同情檮杌還是同情沈中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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