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明洪武年間,□□對福建以東琉球列島採取懷柔政策,賜其王室以尚姓,通商路,拓航線,並命福建沿海三十六姓移居琉球以傳授各行先進技術。


  「快看啊!前面就是琉球國了!我們終於到了!」


  不知是誰率先興奮地叫喊起來,聲響傳至內廂,沒多久,素色船縵被拉開,自船廂彎腰走出一個著深藍褙子的清瘦女子,長發挽成垂髻,用一根細寡的銀釵貫穿而過。


  「蔡大人……」寬闊甲板上吵吵嚷嚷的人群即刻安靜下來,自動為其分出條縫。


  被稱作蔡大人的女子微揚起頭,側臉輪廓分明,有著閩南女子獨有的柔美婉約,卻又透著獨特的淡泊之氣。


  蔡珺掃了一周,抬腳跨上高高的甲板,海風很大,深藍之下淺水色褶裙翻動,與闊然碧海相應,恍若仙人隔世。她扶欄望向前方雲霧間的小島,揚眉道:「放信號示意,準備靠岸。前兩日暴雨耽擱了不少時光,琉球世子應已在謝恩亭附近候著了。」


  說完,蔡珺正準備轉身回船艙,誰料東邊海域隱隱傳來斷斷續續的聲音。


  眾人被這呼救聲引得情不自禁望去,只見海面平平,竟什麼都沒有,聽著那聲音不免有些滲人。


  蔡珺不以為意淡淡道:「琉球語的呼救罷了,今日海風大,才將其聲帶來,實際隔得遠呢。」


  「大人,我們要不要救她……」邊上膽大的上來問道。


  蔡珺搖頭:「不必。」


  話音剛落,船廂內又大步走出個華衣錦服的男子,嘖嘖笑道:「妹妹還是如此無情!我們這會子是來拯救琉球國的子民的,這遇難的姑娘當然得救了!」


  蔡珺蹙了蹙眉,正想說些什麼,東面海上終於出現半截人影,遠遠只見其趴在塊破碎的木板上形容狼狽。


  那琉球姑娘似乎也看到眾人,忙招手:「快救救我!」


  蔡珺一頓,小聲自言自語:「會漢語……罷了,你要救便救,耽誤了時候我不負責。」說完,瞥一眼海面上那隨波逐流的姑娘,頭也不回地進了艙。


  廂門叩響,隨後被拉開。


  「如何?可救回來了?」蔡珺背門而坐,側頭問道。


  「你……你好。」一個脆生生的女聲試探著響起,「那個……蔡大哥說你這有乾淨的衣服,所以叫我過來找你。」


  蔡珺輕輕晃著的酒杯一停,這個哥哥真是親生的,就喜歡把什麼亂七八糟的事都攬下來,然後一股腦兒推給自己。


  蔡珺無奈地起身,徑直走到櫃邊,從中取出一疊衣物,又拿了塊干毛巾,這才轉身,只見門口立著個玲瓏的女子,一身平淡無奇的漁民打扮,衣袖還撕破了不少口子,鬢髮更是濕噠噠地貼在面頰,衣服還在不住地往下淌水,腳下已然聚了個水窪。只是雖說這姑娘狼狽不堪,眼眸卻是出奇地透亮,靈光畢露,嵌在秀氣的臉上,竟叫人心神豁然。


  被蔡珺波瀾不驚的眼睛盯得發毛,不好意思地搓搓手,剛想開口,卻一連打了三個噴嚏,尷尬道:「不好意思,在水裡泡了半天……」


  「無妨,擦乾身子后換上衣服,下去叫陳叔煮上薑茶,喝了便沒事了。」蔡珺收回眼神,平靜道。


  換上蔡珺的衣服,姑娘極高興地從蔡珺卧室蹦噠出來,看著自己身上豆綠的衫子,笑著說:「我們這裡從來沒有這麼好看的顏色,摸著好舒服!對了,我聽他們都叫你蔡大人,可女子卻如何能當官呢?」


  蔡珺抬眼,姑娘原本還興高采烈的模樣登時又有些拘謹。


  蔡珺抿唇笑道:「亮色果真合適,可惜我這沒有什麼紅粉或繡花的。」


  「真的嗎?」姑娘聽蔡珺誇自己,毫不吝嗇地笑成了朵花,亮亮的眸子彎成月牙,大方地坐到蔡珺對面,略一遲疑,道「你笑起來真好看!為何總板個臉呢?我叫朝元,你呢?」


  蔡珺點點頭,沒回答:「馬上便靠岸了,靠岸后就快回家,想必你爹娘定然著急極了。」


  「你是覺得我們不會再見了是嗎?」朝元盯著蔡珺的眼睛,認真地直言。


  「你這丫頭倒有趣,琉球人皆如此嗎?」蔡珺微笑道。


  朝元抓抓腦袋:「我只知道若一句話都得轉個彎,那活著多累,人生一世,若連喜歡的不喜歡的都不能自己定奪豈不可悲極了。」


  蔡珺沒有說話,須臾,艙外傳來陣陣歡呼,敲鑼打鼓喧嘩聲,想必是船靠岸了,蔡珺起身負手邊走邊說:「快回家罷。」


  朝元沖著蔡珺的背影狡黠一笑,小聲道:「後會有期,蔡大人。」


  與收到信號前來迎接的琉球世子成功會面之後,一行百來人便跟隨世子一同前往不遠處縣城的驛站。


  「哎,妹妹,剛剛那救上來的姑娘呢?」蔡淄拿胳膊肘捅了捅蔡珺,小聲問道。


  蔡珺怔了怔,的確一下船就再沒見過朝元:「走了吧。」那雙不染俗塵的眸子在腦中揮之不去,不知為何,蔡珺竟有些失落。


  第二日清晨,蔡珺便與蔡淄幾人馭車輦入了琉球都城。


  琉球乃島國,主島加上一串周邊附屬列島。都城不大,這些年漢化,其模樣與福建已無兩樣,只多了些東瀛的味道,大街上許多裝扮艷麗的姑娘,著曳地飄逸的漢服,或束腰寬袖的和服,皆燦燦若桃夭。


  至南宮門口,因蔡珺為女子,且並未有切實的官號,因此其將蔡淄及一行代表隨從送入宮后,便獨自立於櫻花樹下等候。


  「看啊,這就是福建那個大名鼎鼎的蔡大人!」守門的護衛並不知蔡珺聽得懂琉球語,便指著蔡珺,竊竊私語起來。


  「竟是個女人!生得如此好看!」


  「可別看是個女人,據說她上知天文下通地理,本事大著呢。明朝不承認女官,她就只好幫她哥哥蔡巡撫做事,那蔡巡撫壓根不管事,全靠這女人當家哪!大家也都心知肚明,因此這蔡大人就這麼叫開了。」


  「有這麼玄乎?」護衛掐著山羊鬍將信將疑,「哎,不說了,前幾天榮子公主又溜出宮了,到現在還沒回來,害得上一班人個個挨打,也不知這小公主哪兒去了……」


  「三月後就要和大明朝和親,榮子公主也真是膽大,回來必然要被責罰了……」


  默默聽著兩個護衛拄著刀柄嘮嗑,蔡珺有些頭疼,也沒甚興緻瞧瞧頭頂開得旺盛的櫻花,拂袖便進了馬車。


  三日後,會晤結束,蔡淄載了個缽滿盆滿,樂呵呵地接受琉球對大明朝的「敬意」,與蔡珺一同前往來時的縣城。


  入潼縣為連接琉球與大明的關口,且為最南,因而其櫻花開得最盛,同時商業繁榮,雖不及福建,卻也摩肩接踵,人聲熙攘。


  三十六姓已在琉球各縣安頓下來,兩人要做的只是需確保一切妥當,當然蔡淄如此風流之人必然要趁著春光好好賞一番美景美人,於是本該半月後離開的行程被其該至一月後。


  「兩位大人光臨寒舍,著實令我們十分榮幸。」入潼縣令操著並不熟練的漢語滿臉笑容道。


  蔡珺在蔡淄身邊坐下來:「哪裡哪裡,縣令客氣。」


  自從一進門,蔡珺便覺渾身不舒服,似是被人窺視一般,這會子一抬頭竟撞上一雙清澈如溪的眸子——朝元躲在暗色幔子之後,見被蔡珺發覺,面上有些赧色,又極快掩飾過去,眨眨眼,沖蔡珺展顏一笑,露出顆不甚明顯的虎牙。


  「咳,來人,還不看茶!」縣令沒發覺異樣,沒見過這架勢,有些不知所措。


  丫鬟從幔下垂頭而過,朝元伸手攔了她,接過托盤,自堂下挪步而出。


  「蔡大人,我們又見面了。」朝元替蔡珺斟滿清茶,笑意盈盈地望著蔡珺,輕聲道。


  「喲,這不是那日被救下來的那丫頭嗎!」蔡淄恍然,「縣令,這姑娘是……」


  「這……」縣令臉上跟開了染坊似的,又是震愕又是尷尬,繼而陷入苦惱和慌亂,精彩得很。


  朝元不急不慢又替蔡淄滿上茶水,才轉頭望著縣令,笑著說:「我是縣令的女兒朝元,那日令兩位大人見笑了。」


  「對……對對,是……是我女兒。」縣令如釋重負地擦汗。


  「嘖嘖,沒想到當日那副狼藉樣子收拾好了竟也是個如花似玉的美人。」蔡淄笑道,「妹妹,瞧這雙眼睛,這機靈勁兒,跟你比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啊。」


  蔡珺淡淡瞧了朝元一眼,其笑靨如花,竟與牆頭探入的櫻花相映,那般明艷動人。


  用完午飯後,蔡珺被朝元領著去了府衙之後的八重丘,這裡的櫻花開得轟轟烈烈,粉色交疊渲染,似是要將天宇都染上色彩。


  「這裡的櫻花開得真好。」如此美景於前,蔡珺依舊一副不動聲色的模樣,只伸手接了片被風拂落的花瓣,淡然道。


  朝元咬著下唇,上前立到塊嶙峋的岩石之上,微闔著眸子,櫻花結成海洋,於袖底暗香洶湧,風起,絲帶鬆鬆束著的墨發輕輕揚起,唇畔帶笑,膚若凝脂,美得恍若遙不可及的夢境。


  「這是八重櫻,開得最為熱鬧。最早的櫻花是寒緋櫻,顏色更深些。還有枝垂櫻,花朵沿著枝椏掛下來,最好看了。」朝元抿唇而笑,唇角有個極淺的酒窩,「前些天還沒開完全,今日竟如此賞臉,想必是因為蔡大人的緣故罷!」朝元笑得愈發絢爛,扭頭對蔡珺道。


  蔡珺猝不及防,恍惚一刻竟有些怔忡,旋即別開眼睛,沒說話。


  朝元見蔡珺不搭理,癟癟嘴從岩上跳下來,想了想小聲道:「蔡大人見多識廣,想必見過更多美景罷。」


  蔡珺看著朝元此時有些喪氣的模樣,唇角揚了揚,平靜道:「塞北的沙漠,崑崙的雪月,蜀地的水墨秋意,江南的霧氣清晨。我的確見過許多,然不過過眼煙雲罷了,帶不走什麼,亦改變不了什麼。」


  朝元眸子晶亮:「真好……我讀過很多詩詞,卻從未親眼見過那景色。蔡大人,如果有可能,你一定帶我去看!」


  蔡珺沒理會朝元,負手遠眺道:「你還讀過詩詞?」


  朝元點頭,又有些不好意思:「不過只是詩經,楚辭之類的罷了,漢賦我也念過一些,唐詩我最喜歡青蓮居士的,我哥卻說太白的詩太狂狼不切實際……」說著,朝元似是忽然想到什麼,掩了掩唇。


  「看不出來你如此博學。」蔡珺有些詫異。


  朝元皺皺鼻子:「蔡大人說笑,這些書籍流傳到琉球的本就不多,我哪裡算得上博學。」


  「你的漢語也很好,是你爹娘教你的?」


  「是……是啊!」朝元眼神有些閃爍。


  蔡珺說:「不過縣令的漢語倒沒有那麼流利。」


  「這……爹,爹給我請了先生來著!」朝元忙辯解道。


  蔡珺沒有再逼問,坡下遠遠傳來蔡淄的聲音:「好哇,有美景居然不叫上我!」


  蔡珺微笑道:「走吧,等他上來又得陪著耗費時間。」


  朝元點頭,忽又想到什麼:「三日後是入潼縣最大的櫻花祭,蔡大人一定要參加。」


  蔡珺漫不經心地應了下來,瞧著並沒什麼興緻。


  朝元跟在其後,蔡淄氣急敗壞的聲音傳來,不知為何,朝元望著不為所動的蔡珺有些氣餒。


  這兩日,朝元天天往驛站跑,不是帶些當地特色的小吃,便是纏著蔡珺天馬行空地亂扯,蔡珺儼然多了一條甩不掉的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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