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放生
弗恃沉醉酒鄉不再理會兩個徒弟,司馬鹿鳴從包袱里拿出布來擦劍。長生無所事事,乾脆就坐了下來全神貫注的看著那烏龜慢吞吞的爬,從桌面一角爬到另一角。
一直到天色暗了下來,長生聽到腳步聲,趕緊把小烏龜藏好。店小二拿著火摺子進來,幫他們把房間里的蠟燭點上。
街上傳來熱鬧的嗩吶聲,掛在檐上迎親用的紙燈籠一個一個都亮了起來,像是浮動在半空,蜿蜒的巨龍,一直往龍王廟的方向延伸而去。街上雖說是人多,卻沒人敢擁擠怕堵了迎親隊伍的道。
那搭好的高高花轎上,坐著穿大紅嫁衣的姑娘,雙手緊握顯示出了她的無措,應該就是谷家的姑娘了。那姑娘小聲的抽噎著,卻又不敢掀開蓋頭來擦淚。
花轎旁邊跟著的就是鎮里的神婆,皺著眉道,「你是要嫁給龍王的,怎麼能哭哭啼啼,一會兒龍王不歡喜了,是要降罪的。」
花轎後頭有個婦人追了上來,邊追邊大聲喊著,谷家姑娘聽到了聲音,終於再忍不住,掀開了頭上的紅布。鳳冠下雖說也是好看的臉,但若是要比起來,雖說對別人評頭論足的也不太好,但確實並沒有姜曲長得漂亮。
甚至還不如酒館里的狄三娘貌美,就是狄三娘美得太世故而兇悍了,而那谷家的姑娘看著十分單純。
婦人攀住那花轎不給走,哭道,「銀子我不收,我家的女兒不嫁了,她還這麼年輕,你們行行好放過她吧,別送她去死。」
神婆不悅道,「什麼死不死的,你們一家子怎麼都這樣不會說話,她現在要嫁的不是凡夫俗子,聘金你都收了,現在才要反悔?這也是你能反悔的親事?」
神婆拉過神婆的手,苦苦哀求,「你就放過她吧,若真要有一個人死,我代她去。」
「胡言亂語,我看你是神志不清了。」神婆將婦人的手甩開,叫來一個手下把那婦人拉走,免得阻礙了這場婚事。
長生看在眼裡,聽到身邊的店小二嘆了一口氣,說了一句希望那谷家姑娘下輩子投到一戶好人家后,愛莫能助拿著火摺子走了。
「師父。」弗恃抱著酒壺,擠弄了一下鼻子沒應她。長生又問,「我們什麼時候過去?」
過了好一會兒,弗恃才是滿嘴酒氣的開口,「去哪裡?」
長生理所當然道,「龍王廟啊。」
「為什麼要去那,為師有說過要去那麼?」
長生想起了今日他自個兒誇自個兒的話,「可師父你不是說你除魔衛道受人敬仰么?」
弗恃反問,「你有看到什麼妖魔鬼怪么?現在不是妖魔出來害人,是人要害人,你沒聽那狄三娘說么,連官府都默許的事,為師可不想犯眾怒。」
「可師父你不是古道熱腸么,掌門說過修道之人要有俠義心腸,要樂於助人明辨是非,要……」她一口一句誰誰說的,教她的道法倒是沒記得這樣清楚,還說得一臉認真。
司馬鹿鳴嘴角微微彎起,看到弗恃一個鯉魚打挺坐起身來,「你呀,回到山上要斷絕你跟那姓姜的小子往來,跟他學得嘴巴厲害了。」
長生抿抿嘴。
弗恃毀屍滅跡的將空酒壺塞進被子里。
酒館已是大致收拾乾淨了,狄三娘點著酒,正記錄著今日賣出幾壇,又是被打破幾壇,見到他們出來,插著腰道,「不是說了老娘沒跟你們算清楚賬之前不許走么,都當耳邊風了是不是!」
弗恃笑道,「這不是瞧見外邊熱鬧么,我還沒見過人跟神拜堂的,倒是想見識見識。」
「是見識還是要開溜?」
弗恃道,「三娘就這般不信我么?好歹我也是名門正派。」
狄三娘呵呵假笑了兩聲,他若真怕玉虛派名譽掃地,就不會她這留下**記錄,把她的酒洗劫一空。
司馬鹿鳴只用了一招,就是遞上了好幾張銀票。
狄三娘挑挑眉,把銀票搶過來沾了口水點了點。其實心知肚明手裡的銀票抵她店裡那被壓壞的櫃檯,美酒,還那幾張受損的桌椅已是足夠了,只多不少。但她還是道,「我酒館里的桌椅板凳一件件都是古董,還沒算清這些銀票是不是夠抵我損失,就先壓在這裡做押金吧。別說我不講人情,要去看就去吧。」
狄三娘拿出了算盤,撥弄了兩下珠子,似突然想起什麼道,「只希望一會兒那神婆擲杯時,別出什麼岔子,否則若是都要拜堂了才說龍王不喜歡,那我們可就是白忙活了。」
長生他們跟著人潮走,一直走到江邊。她挑了臨江一處人少的地方放生,江水緩緩向東平風浪靜,「下一回再見到魚鉤可別咬上去了,不然你就真要被做成湯了。」
她把烏龜放進水裡,不管它是不是真聽得懂人話,還是好心叮囑了一番。
小烏龜浮在水上並未遊走,長生轉身,司馬鹿鳴見到那小龜居然又游回了邊上,踩上濕潤圓滑的小石頭,慢慢悠悠的跟上了長生。
「師姐。」司馬鹿鳴示意她看身後。
弗恃笑道,「它這是知恩圖報么。」
長生又把小龜放回了水裡,道了好幾次快走吧,小龜才沉下水不見了蹤影。
龍王廟建得氣派,光是龍面人身的神像就有九尺多高,龍角上頂著一頂禮冠,手中執著玉板。這神像據說是那神婆在夢中因緣際會見過龍王爺一面,工匠就照著神婆的描述雕的。
長生自語道,「龍王爺是穿著官服么?」神像上的袍子看著像是戲台上的戲子唱大戲演大官時的裝扮。
弗恃道,「龍王承命於天,也是照著天帝指示興雲布雨,便是天庭的臣,穿著官服也沒什麼不對。」
神婆跪在神像前喃喃自語。
香燭前擺著兩塊月牙形外凸內平,一會兒要問神用的杯筊。神婆拿起杯筊在香爐上繞三圈,然後報了谷家姑娘的姓名八字。
長生抬頭仰視著龍王像,心中不解,「師父,你說這江里是不是真住了龍王,如果真有神明,不是應該慈悲為懷么,為什麼見到有人被沉江,也不出來制止呢?」
以前她住在閻王廟裡,天天給閻王爺擦神像,每日打井水來供奉。義父生病時,她天天都求閻王爺,希望他保佑義父早日康復,可義父的病卻是一日比一日重。
那時她想過神明是不是都是無情的,受著人間煙火,卻都是只吃不辦事的。雖說那時她和義父的環境家徒四壁,老實說她也拿不出銀子買香供奉,可閻王爺也有享用她打的井水,不是拿人的手短么。
為什麼就不能保佑義父。
如今這龍王爺也是,既是說這龍王廟香火鼎盛,又是鎮里人人信奉龍王,或許這龍王爺也曾享用過這谷家姑娘供的香。
可現在這姑娘眼看就要被沉江了,也不見他出來顯靈。
「難得見你也有脾氣。」弗恃笑道,「長生,我們修道雖說是求長生,但也只能是求,求而不得的多如繁星。許多人循環於天道輪迴,因果裡頭,而這因果不是只有佛家能說的,對你我修道之人的也適合。有的人行善,有的作惡,既是自己做的總要為自己所為負責。或許劫數難逃也是事出有因呢?若是這樣就不能指責誰見死不救了,那是註定的。」
長生又問,「若真是天意?註定有著劫數,那以後我們再見不平之事,幫還是不幫?」
弗恃摸摸她的頭,「你一直就是個心思簡單的丫頭,像這種應該幫還是不應該幫,是不是天意的問題就不必死鑽牛角尖了,鑽進去了就是海枯石爛了你都想不明白。你就問問自己你想幫還是不想幫就得了。」弗恃下巴朝那谷家姑娘那努了努,「那你現在想幫還是不想幫?」
長生道,「我想幫。」
弗恃露出那不就得了么,這就是答案了的神情笑道,「知道你徐清師伯為何做了掌門么?」
長生心想掌門的位置不是一直都是前一代掌門臨死時指派的么。
弗恃道,「就因為他想的太多,想得頭髮都稀疏了,快成禿子了。我師父你師公才把掌門的位置給他。所以他道法高深,卻也是無緣長生之術的。」
這腦子想東西想得多,頭髮掉得多,這點她了。可想得多跟能不能練成長生術好像之間沒什麼邏輯吧。「那師父呢?師父也想成仙么?」
弗恃看了眼她,又看了眼司馬鹿鳴,語氣有些輕飄,卻又像是被什麼束縛,「師父對這紅塵眷眷不舍,又是有私事未了,還不知這輩子能不能了。總之是註定只能是個俗人,成不了仙人。」
長生才想問他所謂私事是什麼事,就聽見那神婆大喊了一句,「請龍王明示。」將杯筊擲了出去。
弗恃優哉游哉的輕聲道,「鹿鳴。」拿起葫蘆飲酒,本來這等小事就不需做師父的出馬。
司馬鹿鳴念了一句咒,手指指向被拋擲到半空的杯筊畫了一個圈。就見那兩個杯筊,本來落地是一平一凸的,其中一個杯筊卻像是擱碰到了什麼一樣,翻了一面,變成了兩個都是凸起那面。
這入廟拜神,信眾若是用擲杯來請示神明,若是杯筊擲出一陰一陽,也就是那兩個半月形的杯筊落地時一平一凸,那就表示應允。
若是投出兩面陽,就是兩面都是平的,叫笑杯,表示所詢問祈求之事,神明主意未定,需要再投再請示。
而最怕就是投出陰杯了,就是兩面都是凸起那面,那就表示所求之事不答應,凶多吉少。
神婆見自己投出了陰杯,變了臉色。為表慎重,還是按照規矩打算投三次。第二次時司馬鹿鳴又是照舊施了點法術,杯筊落地後會自動的變成陰杯。
神婆怕了,以往從來沒出過這種狀況,她又是對著神像磕頭,大聲的又念了一遍那谷家姑娘的八字,再擲杯筊。
司馬鹿鳴還想故技重施,若是三次都投出了陰杯,想來這眾目睽睽,鎮里的百姓都「親眼瞧見」龍王意思是反對這門親事,也不敢再違逆。
杯筊翻轉著飛至半空,長生緊張的盯著,卻是瞧見那對杯筊往下落時,龍王像的眼睛突然閃過紅光。
司馬鹿鳴突然左手握住了右手手腕,咬牙十分吃力的模樣,好像有什麼東西在跟他較勁。弗恃察覺不對,放下葫蘆問道,「怎麼了?」
司馬鹿鳴吃力道,「好像有什麼東西在施法。」
弗恃張望了一下四周,並未瞧出什麼怪異。但那對杯筊卻是卻像被什麼無形之力托著,在半空中一直翻轉,遲遲不落下來。
神婆大喊了一聲,「這是龍王爺顯靈了。」
廟裡的信眾聞言趕緊跪拜。
弗恃對司馬鹿鳴道,「不知是遭了誰的阻礙,你先收回法力。」
司馬鹿鳴咬著牙道,「收不回來。」
他感覺到對方修為之高,不知是神是妖是人,總之是他之前從未遇見的厲害。雖感覺不至於要置他於死地,但也不是他這方罷手就無事。
長生見到司馬鹿鳴額頭開始冒冷汗,自己卻是不知怎麼幫他,只能是干著急。
弗恃從懷裡摸出五個銅錢平放在掌心,朝著司馬鹿鳴手腕上拍了一下。
司馬鹿鳴收回了法力同時也吐出了一大口血,弗恃道,「今日鬧得這樣厲害,那姑娘暫時不會有事,先回酒館。」
狄三娘正要讓店小二打烊,不知那師徒三人多晚回來,她可不會特意守門。反正弗恃功夫了得,自有辦法不走正門也能滾回房間。正吩咐要把門關上,長生卻是一隻手伸了進來,嘴裡嚷道,「先別關!」
長生轉身和弗恃一左一右將司馬鹿鳴扶進店裡,狄三娘看到司馬鹿鳴面無血色奇怪道,「怎麼去的時候生龍活虎的,回來卻是半死不活。」
弗恃嚴肅道,「我要給他療傷,別讓人打擾。」
狄三娘見弗恃這表情,知是司馬鹿鳴的傷估計不怎麼好處理,偶爾一次難得的好說話,「知道了,絕不會叫人擾到你們的。」
弗恃扶著司馬鹿鳴回房給他治傷,長生心急的守在房外寸步不離。等了整整一夜,困了就直接靠著牆小憩一會兒,醒了再繼續等。
兩日就這麼過去了。
三娘給她下了一碗面送來,說道,「你師父雖看著不正經,但還是有些本事的,你師弟不會有事。把面吃了就去休息吧,等你師父出來,我再去叫你,姑娘家這樣靠著牆睡成何體統。」
長生接過碗筷,心頭溫暖道,「三娘你人真好。」雖是人凶了點,但不凶的時候很溫柔。
狄三娘楞了一下,風情萬種的笑道,「你是第一個說我人好的。」還說得這樣真心真意,叫人覺得好像自己若是個壞人,都有點對不住她這評價一樣。
「師父沒說過么?」
狄三娘想了想,「他有事相求或是想偷我酒的時候倒是說過。」
長生夾起麵條狼吞虎咽的吃起來,其實肚子早就餓了,只是一直擔心著,才沒到廚房去找吃的,「師父也一定是覺得三娘是個好人,不然師弟受傷也不會帶我們回來。」
「傻丫頭,那是因為你們在這個鎮里無處可去。」長生兩三下就把麵條吃完了,狄三娘拿出娟子擦了她的嘴巴,又是幫她撥了一下耳邊的碎發。
長生傻笑,「謝謝三娘。」
狄三娘指了另一間房,「去睡吧,你師父出來了我就讓人去叫你。」
長生把空碗遞給三娘,進了房。
她趴在床鋪上,想著明日若是師父還不出來,那師弟的傷就真的是很棘手了,她若是如褚斑那樣懂得藥理,或許還能去藥鋪買些能治病的藥材回來。她心裡一直想著司馬鹿鳴的傷勢,所以雖是睏倦卻也遲遲不能入睡。
「是她么?」窗外傳來孩童的聲音。
「不知道。」另一個孩童的聲音響起。
「太子說是這裡頭最年輕最漂亮的,這個和隔壁那個哪個比較漂亮。」那稚嫩的聲音因為分不清美醜,滿是濃濃的煩惱。
「不知道。」
「那怎麼辦?若是做不好,太子以後就不許我們做他跟班了。要不兩個都帶回去?可隔壁有個道士在,看著不好對付。」
長生下了床,把窗戶打開,牆邊蹲了兩個孩子,自以為十分小聲沒人能聽得到的在你一言我一語的討論。
長生問道,「你們是哪一家的孩子,這麼晚了還不回家?」
那兩個小孩抬起臉來,皮膚上布滿了鱗,耳朵則是兩片小小的鰭,一個額頭上寫著甲,一個額頭上寫著乙。這一看就知不是凡人,長生才要喊。其中一個孩子站起身來朝她吹了一口氣,她便覺得全身發軟。
「被發現了,怎麼辦?小乙?」那額頭上寫著甲的孩子問道。
「不知道。」那叫小乙的搖頭。
小甲十分苦惱,他本來還想分清楚了這個和旁邊房的那個哪一個更漂亮再動手的,「那就帶走吧,兩個都帶走,先把這個搬出去,再引開牛鼻子道士,把另外一個帶走。我是不是很聰明?」小甲問。
「聰明。」小乙道。
兩個孩子爬進了房裡,變出一個麻袋,一個抬手一個抬腳合力想把長生裝進去,可惜力氣不夠,抬著長生東倒西歪跌跌撞撞,不小心把長生腦袋撞在牆上,紅了一塊。
努力了好幾次,才把她裝進了袋子里。他們挪了椅子到窗邊,踩了上去,吃力的把長生舉起扔出窗外。
若不是窗外種了花草,土壤是軟的,她估計非摔死不可。
其實她並非是沒了知覺,還很清楚的知道自己被扔出窗外,拖了一段路后,似乎又被扔上了馬車,她在馬車裡待了一會兒,好像又有一個什麼東西被扔了進來。然後馬車就把她載走了,因為她能感覺到自己在快速的移動。
她只是不能動彈又說不出話而已。
車子也不知道是把她載到了那裡,停下來后,她又聽到那兩個孩子在議論,小甲問,「我們一人抬一個吧,你選哪個?」
小乙木訥道,「不知道。」
「那我選這個吧。」聞言,裝著她的麻袋從馬車上一下子落到了地上,摔得她屁股疼,那孩子估計就直接拖著她走的,好在是她和地面之間還隔著麻袋,否則非把她一層皮給磨破。
她被拖了好長的距離才終於停下,那孩子氣喘吁吁,「我去叫太子,太子見我們辦好了差事,一定誇我們能幹。」
那叫小甲的孩子興高采烈的跑了,過了一會兒,長生聽見仿若是帘子被撩起放下的聲響。小甲高興的道,「太子爺,人在這。」
「怎麼有兩個?」又多了一個孩童的聲音,長生頭疼了,她附近到底是有多少妖怪。她是什麼時候無意中得罪過這些孩子么?這些孩子抓她做什麼?不會是要吃吧。
麻袋被解開了,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倒在她身邊,因為傷重而昏睡的司馬鹿鳴。長生著急他怎麼也被抓來了,連喚了好幾聲,可惜司馬鹿鳴也未醒來。
她明顯已是不在酒館了,躺在富麗堂皇的房間,角落裡擺著一株很大的艷紅色的珊瑚,旁邊是白色的水晶珠子串成的帘子。
一個小腦袋瓜子伸了過來,頭頂上梳了兩個遠遠的鬏髻,圓咕嚕的大眼眨了眨,脖子上帶著一個纏著金絲鑲嵌著珍珠的瓔珞,十分可愛。若不是額頭上長了一對小小的角,她會以為是哪一家富貴人家的小少爺。
那男孩朝她甜甜一笑,抱住她的腰,喊道,「媳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