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最後的抉擇（八）

  其後的事情，蘇小仙或許有印象,或許沒有印象,那已經無關緊要了。


  因為蘇小仙的意識重新慢慢凝聚的時候,她感覺她自己處於一片絕對的黑暗當中。最開始她以為是她倒霉，眼睛不慎受了傷，下意識地想伸出手去觸碰四周,卻根本沒能感覺到手的存在。


  不,不止是手,她的四肢、五臟六腑、甚至整個身體，都彷彿消失了一般。她感覺自己同周圍的黑暗融為一體，虛無縹緲而無邊無際。


  「我是誰？」朦朦朧朧中她閃過了這樣的念頭。但她的心情卻是平靜的，並沒有因此而焦慮：「我就是我。」


  彷彿無邊的黑暗之中閃過一道閃電,她突然之間有了一絲明悟。緊接著，有光線從向著無邊的黑暗融合而來。


  這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她只覺得那既不是黑色的，也不是白色的,而是一種深深淺淺、朦朦朧朧、黏黏糊糊、似散非散的感覺。


  「就叫它混沌吧。反正只不過是個稱謂而已,意會便可，何須言傳,不是嗎？」蘇小仙聽見了自己心中的聲音。


  但是這片混沌很不乖,一點都不友好。她在混沌當中靜靜蟄伏著，迫切想感受到除了混沌之外的東西，但是她能感受到的，除了混沌，還是混沌。她等的太久了。


  「我等了這麼久的時間……」蘇小仙很委屈地叫道，但是很快便硬生生把接下來要說的話吞了回去，「如果有時間這個概念的話……」


  傳說中，宇宙可以投影成一個點，也可以投影成一個面，也可以投影成一個立體的空間，或者是一幀幀立體的空間構成的流動的畫面，或者是因為選擇的不同，一幀幀立體的空間構成的流動的畫面會延展開來，構成的一個個平行的世界。無論是點還是面，還是立體空間，抑或是平行世界，宇宙就在那裡，它對於所有生靈的意義，依照生靈的感受理解能力不同，而呈現出不同的面貌。


  而蘇小仙如今並非用眼睛去看，因為光影會騙人，她也不是用耳朵去聽，因為聲音會說謊。——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田獵，令人心發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她沒有了四肢五臟六腑七竅、皮肉筋脈，反而能夠理解到更真實更本源的東西：

  蘇小仙感到宇宙從一個點向四面八方擴展，延展成無數個維度；她感到一幀幀立體的空間構成流動的畫面，向她展示著時間的流動；而在同一時間點上，仍然有無數個平行世界不受干擾、自由自在地生長著，演繹著因為不同的選擇而導致的不同的喜怒哀樂，聚散離合……她的神念絲絲縷縷，向這無數個世界中探去，她感受著這無數個世界的發展脈絡，若有若無同她的意志所契合，這真是一種難以言喻的奇妙感受。


  蘇小仙知道，在某一個世界中，有人奮力劈開混沌，將天地分開，有人教化萬物，訂立秩序。生靈們敬畏地稱呼他們為父神母神。而那個被稱為母神的人長著一張頗為眼熟的臉，卻是人身蛇尾。


  「這是為什麼呢？我分明很害怕蛇，但是蛇卻給我一種莫名的熟悉感，就好似我自然而然幻化成這種模樣，也許只是為了紀念一段過往。但是，那是什麼呢？」她聽見那個被稱為母神的人心存疑惑，喃喃說道。


  母神在某些時候如同小女孩一樣天真純潔，在某些時候如同母親一樣睿智博愛，但是她偶爾也會迷惑。「我在制定規則，只是，繁衍生育的重任，應該交給雄性，還是交給雌性呢？」母神面有猶疑。


  「交給雌□□。」蘇小仙知道自己的神念毫不猶豫，給這個世界帶去了屬於自己的意志，而這種意志無可抗拒。「也許雌性在某些時候，會怨恨我的決定給她們帶來了太多的苦難。但是有多少責任，就會擁有多少權利。而苦難讓人成長。她們總有一天會明白，她們究竟有多麼幸運。」


  蘇小仙知道，在某一個世界中，人群渺小而無助，在一起抱團取暖，卻因為太多的糾葛進退失措。「結婚吧。團結起來，結成一個利益共同體，彌補你們各自的不足，讓人生變得更加完整。婚姻就是智者想出來的，為了幫助渺小而平凡的人類過的更好的辦法。」在這樣的意志暗示下，人類從群居時代、走婚時代一路過渡到對偶婚制，期間一對多、多對一、多對對、不固定伴侶各種模式大行其道，歷史以否定之否定的姿態成螺旋上升勢態。「只是，婚姻制度不是開天闢地的時候就存在的，很大可能並不會萬壽無疆、地久天長。若某一天它成為社會發展的阻礙，日薄西山被迫改良甚至終至消亡的時候，你們千萬不要太驚訝，也不要完全接受不了。」考慮到人類的接受能力，這一縷神念被埋藏在地底深處，只有在時機成熟的時候，才會被謹慎地觸發。


  蘇小仙知道，在某一個世界中，生靈們遵循原始的叢林法則，弱肉強食，時時刻刻生活在危機中，每日里焦慮得惶惶不可終日。「這樣不行，生靈為了生存本身，消耗了太多精力。而生活，不僅僅是為了生存而已。所以，引入律法的概念吧，用律法保證生靈們的基本權益不受侵害，在法外空間，引入更加人性化的道德。誠然，律法的制定很大程度上依靠於統治者的修養水平，道德也經常處於新舊交替、無所適從的動蕩期，但是正如大浪淘沙，最終能夠淘出黃金來，世界總會用自然法則揚棄和繼承，選擇出能夠持續發展壯大的那些好東西。就算某一個世界選擇錯誤，走向毀滅，其他無數個獨立的世界仍然欣欣向榮，呼吸生長。」


  蘇小仙想起自己經歷過的那個，因為一時的選擇錯誤，最終竭盡全力仍然沒辦法挽救，最後走向滅亡的世界。她突然覺得自己的心情很是平靜，在那個世界中經歷過的一切都無法撥動她心弦，因為宇宙遵循必然的法則，而在經歷了這麼多事情之後，她開始徹悟，自然而然、毫無抗拒地越來越接近宇宙的必然意志。即所謂的天道。——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對萬物不加干預而任由其自生自滅。看似冷漠，卻是唯一正確的態度。


  「我叫蘇小仙。我平生最害怕死。算命先生給我算過命，說我有仙緣，將來我是一定要去修仙的。說不定我會肉身成聖呢。」在某一個世界里，樂觀天真的少女蘇小仙頂著別人如同看神經病一般的眼神，滿臉憧憬地說道。為此，這個蘇小仙不惜混跡娛樂圈，頂著經紀人的白眼捏著鼻子賺錢，只為替將來修仙時候的財侶法地打好基礎……


  而如今，蘇小仙單從境界上，已經隱隱接觸到聖人的境界了。她也不知道她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好運，也許是因為在最後的那段經歷中，她做了許多正確的選擇，又也許天道從來都不會讓真正理解了它、接受了它的生靈失望。只是在繼續走在成聖的道路之前，她還有些事情要做。


  她將神念投入某些世界，引導著這些世界走向她希望的選擇。


  某一個世界里，明艷奪目、沉穩大氣的飛仙宗開山祖師蘇小仙從後山溪水中撈到了一個竹籃，竹籃裡面的那個孩子毫無靈根，卻頗討人歡喜。「怎麼回事？怎麼會有似曾相識的感覺？像我這樣最不耐煩養孩子的修仙界尊者，為什麼要留下這個孩子？」蘇小仙喃喃說道，卻不由自主地將這個孩子養得很好。這個世界里穆羽然彷彿人間蒸發了一般，再沒有了痕迹，而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她給那個孩子取名林瑾清。


  林瑾清漸漸地長大了。他雖然靈根全無，卻一直比任何人都更崇拜愛戴蘇小仙，苦修烹飪之道，變著法子討她歡喜。少年隱隱的傾慕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來。


  「口腹之慾不過是過眼雲煙，長生不死，一心大道才是我輩修仙者的追求。雖然你靈根全無，但是苦修五禽戲，將這件事情做到極致，定然有所收穫。」蘇小仙明明察覺到少年不同尋常的心思，卻仍然對他耐心指導。


  「那麼，如果我有朝一日修為超過師尊，師尊能不能答應我一個要求？」林少年由於受到精心的照顧，和從前的謹慎憂鬱相比，卻是活潑了許多，設了套子給蘇小仙鑽。


  「等到你到了那個時候再說吧。」蘇小仙微微一笑，並不放在心上。


  於是日子一天天過去了。無論是蘇小仙還是林瑾清，都在堅持不懈，刻苦修鍊。妖魔和人類修士的大戰爆發之時，飛仙宗秉承萬物平等、互惠互利的原則，並未牽涉其中。林瑾清苦練了三十年，成功生出了氣感，又煉了二十年，從鍊氣期升到了築基期，然後十年金丹，五年元嬰，三年化神……七十年不到的時間，他已經成為整個修真界最年輕的返虛期高手。


  無數的名門大派驚異於林瑾清的天賦，毫不猶豫的拋出橄欖枝；無數女修對他朝思夜想，以成為他的終身道侶為最大榮耀；無數年輕人心懷夢想，希望能拜在他門下學藝……然而，這一切的一切，被林瑾清毫不猶豫的拒絕。


  「我要儘快修鍊，儘早踏破虛空，追隨我師尊而去。其他的事情，實在無暇顧及。」林瑾清道。原來，就在他刻苦修鍊的七十年時間裡，蘇小仙的修為也有了質的飛躍，已經踏破虛空，飛升到上層世界去了。林瑾清只能繼續他追逐的腳步……


  在另一個世界中，魔族少主顧沐白偽裝成普通的人類修士，上清乾宗當交換生，意在打探煉妖塔的情報。這個世界里沒有林瑾清，蘇小仙拜在掌門路承遠門下，顧沐白上山的第一天，就與她一見鍾情。蘇小仙在這個世界里苦修不掇，是眾修士交口稱讚的小師妹。顧沐白有心挑剔她幾句，卻苦於找不到適當的借口，自己卻情不自禁地被她吸引，越陷越深。


  終於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顧沐白再也壓抑不住自己即將噴薄而出的情感，向蘇小仙表白：「我……我愛上你了。我不能欺騙你，我必須告訴你一個秘密，你知道這個秘密后一定會氣得想殺我。我不是人類，我是潛入修仙界的魔族……」


  然後他就看到蘇小仙對著他嫣然一笑道：「早看出來了。其實我也有一個秘密，我是妖族公主，你難道不知道嗎？魔族少主是吧？你別忘記我們還有婚約呢。算了，婚約的事情以後再提吧，眼下我們最關鍵的，是找到煉妖塔的入口。」她一邊說或，一邊取出一把玉石磨製的鑰匙來，「這就是傳說中用天地間最純凈的寶石製成的鑰匙，讓我們一起用這把鑰匙，開啟煉妖塔的大門吧。」


  他們並肩戰鬥，終於在盡量控制傷亡的情況下，將鎮壓在煉妖塔下的妖魔悉數解救出來，他們攜手合作，為妖魔界規劃著更為美好的前途——想方設法與修真界和平共處。


  最後一個世界。在演藝圈浸淫多年仍然跑龍套的小演員蘇小仙從出租屋的小床上揉著眼睛爬起來。「真是奇怪啊，我居然做了這麼長一個夢。在夢裡我穿越到修真界，在一個叫清乾宗的地方當弟子，靈根全無不說，後來還被揭發出來是妖魔化身，弄得好不悲慘。只是夢中的那幾個男人，還是很帥的，很和我胃口，可惜了。」蘇小仙一邊刷牙，一邊盯著鏡子前的自己看，不知道又想起了什麼，觸動心室，突然間又變得振作起來。


  「不管怎麼說，還是好好加油吧。我的長生不死修仙夢，我的明星夢，以及這些英俊的美男們。我會繼續奮鬥，因為想要的東西實在還有很多。」蘇小仙換好衣服，穿著高跟鞋，走出門去，然後，她的手機響了。


  「喂，是小仙嗎？」平日里對蘇小仙橫眉冷目、不住嘲諷的經紀人如同換了一副嘴臉一樣熱情，「小仙，你起床了嗎？我跟你說，你的造化到了！也不知道你前世里修的什麼福，穆家的小少爺打算來演藝圈玩票，幾億元搞了一個大製作電影，點名要你當女主角。依我說，只怕他是對你看對眼了，電影還在其次，你一定要趁機好好哄這位穆小少爺開心才是。」


  「是嗎？那這位穆小少爺是不是名叫穆羽然？如果是的話，我很有興趣。」蘇小仙想也不想，開玩笑一般地說道。她步履輕快，揚手攔下一輛計程車，徑直向片場開去。


  ……


  「很好，現在我真的覺得了無遺憾了。」蘇小仙在觀賞了這麼多世界的發展軌跡之後，輕輕說道。幾滴淚水一樣的東西憑空從混沌一般的四周出現，悄無聲息地向著不知名的方向墜落。


  「你哭了。」蘇小仙聽到天道的聲音說。


  「是啊。我以這種方式，和從前的自己們一起作別。」蘇小仙回答道，「從此以後，我將向著你的方向努力前進，最終會和你融為一體，無生無滅。」


  「那麼，那幾滴眼淚？」


  「我想，按照天道的規則，它們或許應該被稱為女媧淚。每一滴眼淚後面，都會有一段血雨腥風。但是，那是其他的故事了，不是嗎？」蘇小仙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