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回戰事起硝煙瀰漫夜探夫佳人何思
不過短短一個月,發生的事情似乎比一年還要多。
不出蕭炎所料,隨著皇帝的駕崩,齊王勾結胡人一起亂了,齊王興兵清君側,另一面,胡人王庭集結上萬兵馬,徹底同盛朝撕破了臉。
只同十三匆匆見了一面,蕭炎就批了鎧甲帶兵上了戰場。
身處後方的茵城百姓面上也攏了陰雲,街上有一股壓抑的味道,來往的商販不見了,行人也是寥寥,沒有門路走掉的,都拚命把自家地窖挖得更深一些,青壯的勞力,不分男女,一齊拿了斧頭砍刀自衛,十三將他們三十人編成一隊,日夜輪流巡邏,一是望風,二是排查姦細。
戰事緊張,十三的學堂自然也停了,她給了孩子們紙筆,讓他們抄了王英鸞的手稿回去,叮囑他們有空要多多研習便放了他們回家。
因為戰事的關係,十三的工作也驟然變得繁重,從京城到茵城來往的輜重糧草人馬一波又一波,有時候忙起來連口水都喝不上,不僅鈴蘭和碧竹,連王英鸞也默默地主動承擔起工作,接連不斷的大軍經過茵城奔赴前線。
今日又是忙到了深夜,十三草草洗漱一番,剛剛放平躺在床上,就聽到了窗外一陣異動。
「是誰?」十三警覺坐起身。
「夫人,是我。」是雙林的聲音,他已經走到了十三床邊。
十三連忙抓了枕邊的衣裳批了坐起身,「雙林,你怎麼會在此?是夫君叫你過來的?」
借著月光,十三看見雙林的眼眶竟然有些發紅,心中不由一沉,低聲急問,「夫君出事了?」
雙林沒有否認,只低聲道,「請夫人隨我走一趟,不要驚動他人。」
「我給鈴蘭寫張字條——」
「等不及了!夫人不著急的么?」雙林壓低聲音吼了一句,悲憤非常。
十三怔住,「蕭炎他——」
「得罪,夫人。」雙林沖她一抱拳,彎身從她腰身處將她一把抱起,跳出窗外。
十三側頭看雙林的臉,他嘴角緊抿目光凝重,鎖眉盯著前方。
「到底出什麼事了?」
「中了流矢。」雙林黯然道,「這一仗我們贏了,敵人偷襲。」
「那他現在如何了?」
「危在旦夕。」雙林只用了四個字便不再多言。
十三心中驀然一痛,危在旦夕?
兩人心中都有所想,再沒有聲音,只有大漠風聲從耳邊呼嘯,雙林默默地加快了速度,快一些,再快一些,無論如何他都要讓公子見到夫人。
想起蕭炎昏迷中的那一聲「十三」,雙林就控制不住想要流淚,自家公子何等風姿,如今卻動彈不得躺在病榻之上,莫說是夫人,便是天上的神仙,豁出命去他也一定會給公子帶過去!
雙林的功夫上佳,帶著十三從夜幕中的茵城上空掠過也悄無聲息,不到一個時辰就到了前線,停在盛朝駐紮的營地後面,夜晚的大營仍然沒有休息,一排排火把下面是來去匆匆隊列整齊的士卒。雙林帶著她悄無聲息地落在一頂大帳後面的角落,一掀帘子,就把十三拽了進去。
他拽著十三的手十分有力,步子又急又快,幾步就把十三拉到了蕭炎的床邊。
「公子,你醒醒啊,你不是想見夫人么,我把她給你帶過來了,你快些醒過來呀。」傳風跪倒在蕭炎床頭急切道。
原本在床邊照顧的雙林見到他們進來,站起身讓出位置,他手裡端著葯碗,對十三說到,「夫人還請莫怪,傳風他只是太著急了而已。」
「大夫是怎麼說的?」十三問到,輕輕掀開被子一角。
饒是做了心理準備,見到蕭炎這幅模樣十三還是有些手足無措。如玉的肌膚上,那些已經淡去的舊傷疤上又深深淺淺覆蓋了許多新的傷口,是不同兵器造成的,有的剛剛癒合,有的還在出血,最嚴重的是心口附近的一處傷口,雖然綁了厚厚的繃帶,但是鮮血依舊浸透了往外滲,十分可怖,只有胸膛微弱的起伏,能讓十三察覺到一絲生息。
「昨日拔了箭,公子便一直沒有醒,大夫說就看這兩日了,若是明天仍醒不過來……」雙林沒有說下去,但誰都明白未盡的話語是什麼意思。
「公子,你快睜開眼看看啊。」傳風一遍遍喚道,但蕭炎仍沒有反應。
傳風轉過身跪在十三面前,「夫人,請你看看公子吧,我在公子身邊這麼多年從未見過他對一個人動心,只有你,雖然公子不說,但我知道每次提起你公子都是開心的,就連戰場上,再苦再累,說起夫人你公子都會忍不住一個人偷笑。這次受了傷,公子昏迷的時候,還在叫你的名字,求你了,夫人,公子就是拉不下面子才不說出來,不管從前如何,求你看在公子一片真心的份上,至少這個時候陪陪公子。」
「你這是幹什麼?」十三用力把他拉起來,安撫道,「他是我夫君,我自然不會置之不理。」
她從雙林手中拿過葯碗,「你們先下去休息一下吧,我來照顧他。」
「多謝夫人。」雙林點點頭道,「公子受傷的消息是封鎖的,除了心腹沒有人知道,以防軍心不穩,為了萬一,夫人請不要出這個帳子,有什麼需要的讓我們來辦就可以了,要回去的話也讓我們帶你回去。」
「好的,我知道了。」十三說到,「那現在軍中事宜是什麼人主持?」
傳風也露出愁容,「上一場我們挫了胡人的威風,應該能停歇個幾天,幾位副將在支撐著,這幾天應該沒有大問題,羅校尉已經在趕回來的路上了,羅校尉到了就好了。」
「夫君他命很硬的,不用擔心,挺過這一關就好了。」十三扯出一絲笑容安慰二人,「去換一盆乾淨的水過來,我給他擦擦身子。」
「夫人,謝謝你。」臨走時,傳風又低聲說到,「公子是真的很喜歡你。」
望著還在晃動的帘子,十三覺得心頭堵堵的,又有一些空落落。她輕輕坐在蕭炎床邊,將被子向上扯了一些蓋好。
她從未見過蕭炎如此脆弱的模樣,好像一碰就能夠破碎,需要小心又小心,才能留存住那一絲溫熱,而不是冷冰冰的。
她伸手,輕輕觸碰到了他的眉眼,而後手指向下劃過他的眉毛和額角,又勾勒過他鼻子的形狀,停留在乾燥的唇邊,她微微用了些力,手指在唇瓣上陷下去一些。
「蕭炎,你一定要活下來。」她低聲喃喃道,「你不會死的,對不對?」
把手放在蕭炎頸后,將他的頭稍稍抬起來些放在自己腿上,十三一隻手把葯碗湊到他嘴邊,另一隻手撫摸過他的臉龐,「蕭炎,張開嘴,喝葯了。」她耐心說到,儘管沒有回應也不在意。
黑色的葯汁只有一小部分流進了他嘴裡,十三無法,手在蕭炎頜部用力,一隻手指也趁機溜進了他嘴中,總算在牙關間打開一道縫隙,比之前更加小心更加緩慢的把葯汁一點點倒進去。
「蕭炎,你快睜開眼睛,不然我就學那些小言女主角給你嘴對嘴餵了,難道你就是想我親你?你可是大將軍,這樣多丟臉.……」
像是空氣能夠給她迴音一般,十三一直在說話,不曾斷絕,像是蕭炎就坐在她對面同她敘家常。
「蕭炎,你身材可真好,一點贅肉的沒有。」這是再給他擦身子的時候。
「蕭炎,這麼大個窟窿也不知道會不會留個坑,不過我是不會嫌棄的,不過你要是再不醒過來,我就給你把這坑畫成一朵花。」這是在給他換藥的時候。
「蕭炎訥,你平常那麼威風,現在怎麼樣,還是躺在這裡乖乖聽我的,你又不溫柔又不體貼又不賢惠,連荷包都不會縫,所以呢要是你再不醒過來,我就拿著你的銀子招一大群美男,還住著你的房子……」這是在往他乾涸的嘴裡喂水。
到後來十三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麼,絮絮叨叨中一直半睡半醒,聽到雞鳴清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一半身子趴在床頭,一半身子跪坐在地上,怕壓著床上的蕭炎,頭以一種詭異的角度扭著。
十三連忙伸手去探蕭炎的額頭,頓時鬆口氣,還好,熱已經退下去了,呼吸也很平穩。
她強撐著起來,裹了毛巾,掀了被子一角給他擦身上的汗氣。她的動作十分小心,輕輕柔柔,避開交錯的傷口。擦過手臂和前胸,十三把被子蓋好,又移到床的另一頭把腳那邊的被子掀開,先是腳,再是小腿,而後一點點向上靠近大腿。
蕭炎的腿上也有些傷口,為了上藥方便,他的褲腿已經被剪掉了,就像前世的短褲一樣只剩一小截,儘管仍是個童女子但前世「眼界寬闊」,十三並沒有什麼不好意思之類的情緒在裡面,心無旁騖地仔細擦拭著,偶爾會有蕭炎皮膚很白很滑的念頭一閃而過。擦到大腿根部的時候,十三突然覺得手下的肌肉一緊又很快鬆開。
她動作頓住,抬頭去看蕭炎的臉,盯了片刻卻沒有任何異常的反應,她繼續擦,但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總覺得手感似乎比之前硬了一些。
十三不動聲色的把手放到蕭炎腳板底,若有若無地撓了兩下。
果不其然,那隻腳立馬縮了一下。再起身,蕭炎正滿臉通紅瞪著她看,雖有些威嚴,卻被那羞窘給沖沒了。
「你既醒了為何不做聲。」十三叉腰問到。
蕭炎咬緊了牙關不吭聲,他實在十三擦他腿的時候醒的,本來以為是傳風或者雙林,結果一睜眼撞進視線的卻是一個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身影。此情此景,自己的腿就在她手裡,要他怎麼「醒過來」?
見他不說話,十三無法,放低了身段好聲道,「你什麼時候醒的?」
「剛剛,有人一直在嗡嗡嗡地說話,想醒不過來也難。」蕭炎略不自在道。
過去幾天,他一直飄在摸不到邊的黑暗之中,不知道自己是誰,也不知道要去哪裡,只在一片虛無中往更黑暗處沉沒,他以為自己就這樣永遠永遠飄搖下去,知道聽見十三的聲音,有個人一直在他的世界里念念有詞,每個角落都是她的聲音無處躲避。
他聽見她誇他的身材說她不捨得他死的時候暗暗竊喜,聽到她要等他死了招一堆美男又恨不得立刻爬起來掐她脖子,聽到她說以前的過往,又覺得有些酸楚,如此忽悲忽喜忽酸忽甜,他的情緒真如坐了小船在海浪上翻飛,終於也衝出了黑暗。
「若我真醒不過來,你說你要招許多男人用我的銀子住我的房子,是真的?」蕭炎忍不住冒了酸氣,關於這句話他該死的特別介意。
「當然是真的。」十三一邊幫他把被角整理好,一邊不以為然道,「所以你現在就躺好了好好養傷,你要是敢死,第二天我就去把京城的頭牌都包下來。」
「我看你敢!如今我既然醒了你就別做夢,不然我明天派人把那些青樓全砸了。」嘴上如此說,蕭炎心中卻莫名有些甜蜜蜜的味道。
看到十三眼睛下面的一片青黑,蕭炎怔愣。
第一次卸去渾身傲氣,蕭炎收斂姿態,誠摯道,「謝謝。」
「你我妻夫,不必言謝。」
「不,你能在這裡照顧我,我真的很開心。」蕭炎緩緩道。
接觸到蕭炎的眼神,十三有些慌亂,似乎連空氣都變得黏著,「我去把傳風叫來,你餓了么,我去讓他準備吃的。」
蕭炎心底有種名為失望的情緒,她這樣是明白還是不明白呢,若是明白,為什麼不肯堂堂正正面對面同自己說一句,若是不明白,為何她總是對自己如此好呢?
應該是明白的吧?除了自己,她還會心悅別人么?蕭炎在肚子里搜了一圈,在十三身邊,還有誰能和自己相提並論么?想至此,蕭炎頗為安心。
見到蕭炎醒過來,傳風和雙林二人自然格外欣喜,忙前忙后,這個要給公子梳頭,那個要給公子遞粥。
「我就知道夫人來了公子一定能醒過來的。」傳風欣喜道。
「是傳風帶你過來的?」蕭炎問。
「還說呢,我昨天都睡了突然房裡來個人,差一點就要喊出聲來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怎麼會受傷的?」
「軍中混進了細作。」蕭炎面色沉下來,「這一仗本來我們大勝,班師路上一時不查才讓細作得了手。」
傳風也面露愧色,「都是我們沒有保護好公子才讓人有了可乘之機。」
「不怪你們,我們在明,別人有心而來,如何能怪你們。」蕭炎道。
想起刺客,他心中就是一股惡氣,自己戰場上威風凜凜的樣子十三沒見到,難得受次傷就被撞個正著,這叫他如何不憋屈?
「不過我既然沒被閻王收去,那些人就等著受死吧!」蕭炎立誓般道,可能是扯著了傷口,忍不住一聲悶哼。
「報仇的事之後再說,你先養好傷口要緊。」十三連忙壓住他亂動的身體。
「那最後自作可抓住了?」十三又問。
「當場死了五個,抓了兩個。」傳風答道。
「那可有問出幕後主使之人?」
傳風搖搖頭,「沒有問出來,骨頭都很硬,左不過是齊王和胡人派來的。」
躺著的蕭炎也出聲了,分析道:「胡人的可能性倒不大,很有可能是齊王,那些人的招式都很精妙,對我也很了解,又是盛朝人的模樣,應該是專門針對我培養的死士,光憑胡人王庭,還沒這個本事。」
「有沒有可能是軍中的人乾的,盯著你位置的人?」十三想到另一種可能,「你是主帥,一旦出事朝廷不肯能放任不管,肯定有人要頂上來補你的空缺。」
蕭炎搖搖頭,「放心吧,不會的,我手下的將領有資格接任我位置的,有幾位世代是承恩侯府的家將,一向忠心不二,我死了對他們沒有任何好處,還有羅校尉,他和我是出生入死的兄弟,想殺我他有無數機會,他父親年紀也大了,在軍中並無背景,也不可能,所以放心吧。」
「羅校尉?」十三來了好奇之心,「經常聽你們提起他,他很厲害?」
「很厲害,排兵布陣上他很有天分,而且很有韌勁,有一次他帶一支騎兵遇上胡人那邊一個王爺,連追敵人十二天,進進退退就是死咬不放,最後把他給滅了。」蕭炎露出笑意,「唯一就是在自己的終身大事上也太過執著,不找到小青梅就是不放棄。」
「你說他去中原有事就是去找人了?」
蕭炎點頭,「不過這回恐怕還是沒有找到,戰事來了,也等不了,如今我又受傷了,他必須回來主持局面,等戰事結束,我介紹你們認識,你也算是他嫂子。」
「那這幾日軍中事務要怎麼辦?」
蕭炎沉吟片刻,「這幾日需要上戰場的可能不大,對方也要休整,我只要白天起來到外面走一圈就可以了。」
「你受傷了怎麼可以亂動?」十三不滿道,「至少這幾日你得躺著。」
「我已經躺了三天了,再不出面軍中難免議論紛紛,那些人既然來刺殺我,可定不會放過這個機會,一旦故意放些流言後果不堪設想。」
蕭炎面色嚴肅,叫來傳風,「這裡是前線,你怎麼能隨便把夫人帶過來?這次我饒了你,快把夫人帶回去。」
十三聞言不幹了,站起身居高臨下看著蕭炎,不容置喙道,「我不走,我是你夫人,你得聽我的。」
她伸手打住蕭炎的話頭,「你這副樣子,不為你自己考慮也為傳風他們考慮一下,他們都有職務,難道一直躲在帳中?不會惹人懷疑么,將軍一直不出,兩個親隨也一樣,不惹人閑話才怪!」
「總之我決定了,我留在這裡,你給我躺好。」十三雄赳赳氣昂昂拍板道。
甚至沒給蕭炎出聲的機會,十三當機立對傳風道:「傳風,帶我回去一趟,我同鈴蘭交代一下。」
「啊?」傳風不自覺道,「好。」
說完偷瞄一眼自家公子。這次他也覺得夫人說的對,反夫人也是他主子,聽夫人的也沒錯吧?
「等等。」眼見著自家小廝和夫人就這樣繞過自己,蕭炎忍不住出聲。
「你有疑問?」十三斜睨他一眼。
「……」蕭炎吞下腹中話語,悶悶道,「你府中公務怎麼辦?」
「這幾天就拜託王前輩頂一下。」十三道。
「這裡很危險。」
「有你在這裡,我相信敵人不敢來。」
「那——好。」
十三願意留下來,他很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