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回雨中會青衫白馬頓開竅蹤跡難覓
日子一天天過著,十三幾乎埋頭在書院和家中,明年春闈對她來說意味著過去十數年所付的全部心血。
但銀子也在一天天變少,上次從賭場贏得的三兩銀子已經快用盡了,靠著書院發的貼補或許能再熬一陣,更久卻是不行了,春闈前還有個年關,處處都是銀子。
春闈之前十三不願再去賭場,只得從相熟的書鋪那裡接了抄寫的工作,雖然枯燥,但一邊抄也能一邊看書,對春闈只有好處沒有壞處,十三一口氣接了好幾份。
這種手抄的書都是要仔細裝裱起來,一整套賣給那些有家底的,所以字不能差了,十三苦學多年如今也有用武之地,她一手漂亮的行書渾然天成,算是書鋪裡面最上等的作品,因此收入也還勉強能混飽肚子。
這一日本來只是個平常的早上。
平城一間客棧的上房被人全包了下來,住著從邊關返京的蔣牧白一行。
「公子,京城傳來的消息。」隨從粗略掃過一遍那寥寥數語的紙片不敢怠慢,忙不迭就送到了蔣牧白眼前。
蔣牧白接過,上面只有簡單幾句話,「太原府尹解散官莊,除河間村一座皆不存,變賣土地,遣返農戶,購田者鴻嘉大皇子門下。」
蔣牧白登時色變,溫潤的氣息消散不見,好似完全換了個人,或者說這時才真正寶劍出鞘。
他神色冷峻一言不發,捏禁了手中的書信,手背處隱隱發白。
所謂官莊,就是將朝廷所有的田地收攏起來辦成農莊,收容流民,讓流民在此耕作,既能上繳糧食填補國庫,也能讓流民安身立命,得糊口之食。官莊乃是蔣牧白親自提出的。
蔣家書香世家,蔣牧白前幾年也參加了男科考得到進士功名,被授了戶部給事中一銜,朝廷中其它事宜他很少插手,唯獨太原府的官莊是他上書天命一手促成,耗費三年有餘。近年河南府大旱,太原府這十餘座官莊便收容了數千戶流民。
他沒有想過,離開數月,太原府尹竟敢明目張胆地毀了官莊。
這一次官莊的事情,太原府尹其實也是左右為難,一邊是榮郡王,一邊是鴻嘉大皇子,他開始誰也不想得罪,但是兩虎相鬥必有一傷,還是幕僚提醒他出雲公子眼看要嫁進東宮而蔣牧白卻敗走邊關,兩家之勢不言而喻,他才狠下決心聽從鴻嘉大皇子的話,不過他也留了一手,剩了一座官莊保持原樣,萬一蔣公子回京又重獲太孫垂憐呢?女人的興趣誰說的清?
於是太原府尹上書言稱良田荒置,不若變賣給有餘財之戶,購田之款可充實國庫,無主之田變有主之田,耕種也會更加用心,至於那些流民,留守官莊只是權宜之計,他們許多人心繫故土只是苦於沒有盤纏無法返鄉,現在一人送半兩銀子助他們返鄉,更能彰顯朝廷聖德。
這一篇文章寫得花團錦簇,輕飄飄決定了數千戶流民的去留,許多拖家帶口不願上路的流民,最終就地賣身為奴
侍從知道蔣牧白這幾年所有的心力都撲在了官莊的事情上,勸道:「公子,莫要氣急,重新建起來就是,回去稟告郡王,太原府尹不敢不從。」
「再建?建起一座官莊是這麼容易的事情么?今天他不敢拆,明天呢,讓他再拆一遍而後請父親再出面?」蔣牧白聲音冰寒。
再建官莊,又能有多少百姓敢安心紮根下來,災禍再起,又有多少人要成路邊白骨?
「混賬。」他低低說到,一字一頓,似從深不可測的深潭中探出。
他一直想等太原府的官莊成了氣候再慢慢在別的府縣效仿,結果最後卻肥了鴻嘉大皇子的口袋。這種羞辱混雜著憤怒的感覺幾乎讓蔣牧白失控。
他能猜出那群人在想什麼,蔣牧白幾乎想笑卻又笑不出,自己應該早有準備的,自己離開太孫那一天開始就會跟著無數落井下石的蠢材。
「我出去一陣」蔣牧白起身大步推開門,「誰也不許跟著。」他不想在手下人面前失了形狀,平日的隱忍蟄伏,他幾乎要維持不住了。
十三要趕在學院開課前把書稿交到書鋪,天下著濛濛細雨,十三把書稿仔細包好放在身前背著的布囊中,撐著那把隨時都能退休的油紙傘匆匆趕路,踩出深淺不一的水花。
天色有些暗,從傘面縫隙漏進的雨點糊濕了十三的睫毛,噼里啪啦聲的雨聲中,十三忽而聽到隱約的馬蹄聲,然後便是馬受驚的嘶鳴和一個巨大的陰影,她條件反射地向邊上撲倒,跌進一片積水。
蔣牧白等了片刻才反映過來自己今日是一個人出的門並沒有帶隨從。蔣牧白現在的心情十分糟糕,然而他知道地下這人受的也是無妄之災。
強逼自己收斂情緒,他面無表情地跳下馬。
十三抬頭,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張冷峻的面龐,清冷又不可捉摸,雨水打濕了他的身上,水珠沿著面龐好看的輪廓滑下,終結在完美的下巴上,他的嘴唇很薄,抿得很緊,帶了一種孤傲堅毅的味道。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這句詞的前後十三已經記不清了,但唯獨這句此刻又清晰的出現在她腦海。
「能站起來么。」他問,話語中並沒有多少關切。
「沒事,我沒有事。」十三連忙用手撐地起身。
站穩之後環視左右,她這才注意到跌落在一邊的包裹,她一驚,慌忙衝過去打開,然而已經晚了,包裹中的書稿已經沾了水漬,墨汁被暈染開,鐵定是出不了手了。十三心頭一沉,不僅到手的銀子要打水漂,這些紙墨還是她自己掏銀子墊的,如今也廢了。
蔣牧白打量這個差點被自己撞翻的人,一身狼狽,油紙傘已經破落成兩半散落在地上,頭髮有些凌亂,青衫沾滿了泥污貼在身上。
「你是紫陽書院的學子?」蔣牧白問。
「是。」
蔣牧白見十三沒有抬頭,仍一臉沉痛地盯著手中布囊,心知必定是十分重要的物件。
「你懷裡抱的是什麼?」
十三心情正煩悶,並不太想說話。
「是什麼東西?」蔣牧白又問了一遍。
「是我抄好準備賣給書鋪的書稿。」十三站定身子,懷中摟著布囊回問到:「公子有何見教?」之前心頭那一絲無措的激烈情感漸漸平復,被沉重的生計問題壓了下去,恍然消失無蹤。
「今日之事是我疏忽,書稿我買下了,稍後下人會把錢送去書院。」
卻見那隻修長白皙的手徑直從她懷中拎走布囊,十三愣住,眼見得這人縱身跳上旁邊高大的白馬,帶著布囊消失在雨幕之中。
頂著雨走到書院門口的時候十三仍然有些混亂,她時而想那個男人,時而想自己的書稿,時而還會想到謝小郎君,想到父親,想到先生。
原本以為消失的莫名情緒又翻覆出來,比之前還要擴撒開,剛剛那憑空出現的男子似乎撞碎了她心底某些隱秘,心湖欣悅的波瀾里夾雜著幾分茫然無措。
「請問小姐是剛剛被我家公子誤傷的那位么?」突然邊上一個年輕小廝攔住她的去路,他身姿筆挺右手撐了把傘,臉上笑眯眯的十分和氣。
「是,你是——」
「我家公子派我來給您送賠禮,請小姐收下吧。」小廝左手遞過來一個小巧的包裹。
十三接過,那小廝微微行禮,「那我告辭了。」
「等等。」眼見小廝要上馬離去,十三突然追上去,「可否請教你家公子姓名。」
「小姐無需知道。」小廝仍舊笑眯眯的,語氣卻不容置喙。
十三突然覺得一陣煩躁,說不清道不明。
——個中複雜滋味,可能只有老天爺才知道了。
進了教舍,十三才猛然記起,自己一本書和書稿一同放在布囊裡面,看來也被那人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