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聲音!
雖然只是一句話,但葉雙還是立馬分辨出說話的人是誰了。
她雙肩一塌,往身後的樹榦上一靠,滿臉生無可戀。
要不要這麼倒霉呀……
那邊的對話還在繼續,最先開口的那個陌生人仍在鍥而不捨地勸說:「少主,哪怕您再不願回本家,也得去探望一下夫人呀,您離家這麼久,夫人可是十分惦記您呢。」
「惦記我?」那個在葉雙聽來萬分耳熟的聲音似乎是輕輕笑了聲,音色中帶著滿滿的苦澀,「若真如此,母親又豈會在將我送去玄一宗后,這麼多年也不聞不問?」
陌生人好像有些語塞,過了半晌才接話:「夫人亦是忙於族中事務,無暇□□,但她內心自是記掛著您……」
「陳叔,你不必多言。」那個聲音又恢復了一貫的溫和,「你也是在景家待了多年的老人了,疏墨可說是陳叔你看著長大的,母親她的性子如何,你我都十分清楚。至於父親……」
他無聲地嘆了口氣。
葉雙靠在樹上,一邊聽著這兩個人的對話,一邊感嘆著這陰差陽錯的緣分。
說起來,景疏墨也是被她給坑到清都來的……當時他執著問起那個蘿莉身小號的去向,她一時腦抽,隨便指了個地兒把他打發走,誰想兜了一圈,竟然還真的以小號的面目在清都與他撞上了。
——天道好輪迴,蒼天饒過誰。
搖光老祖忍不住用那胖胖的小爪子撓了撓手下粗糙的樹皮,感覺自己被天道的惡意糊了一臉血。
早知道她當初應該指個再遠點、偏僻點的地方的!
葉雙隱蔽在樹叢中捶胸頓足、後悔不已,那邊景疏墨停頓了會,繼續嘆息道:
「若不是景家安插於清都的無處不在的眼線,他怕是連我何時踏入清都都不會知曉吧……」
那被景疏墨喚作陳叔的人聽著他這話,語氣里多了幾分尷尬:「少主……家主他畢竟……」
「畢竟,景家家大業大,只家主一人管理起來甚是費神,有時難免會疏忽了您,您也得體諒一下……」陳叔好不容易乾巴巴地憋出這段話,不過傻子都聽得出他底氣不足,這只是句安慰話罷了。
景疏墨自然不是傻子,相反他心裡如明鏡似的,早幾百年前就清楚了父母的態度,這麼久也都將這些事情看淡了,此刻只是一時有感而發。
見陳叔在委婉地安慰自己,他反寬慰道:「無礙,父親那邊我自是會去請見的,不過現下我確有要事,無法跟你回去,還勞煩陳叔你替我給父親捎句話。」
「少主說的可是尋人的事?」陳叔頗為不解,「這何必您親自去尋,只消吩咐家中子弟便可。清都之中,哪裡有景家不可涉足之地?哪怕人是在秋水山莊裡頭,以夫人與莊主的關係,也就打聲招呼的事兒。」
秋水山莊?景家?
葉雙捕捉到這兩個關鍵詞,不由微微皺眉。
景家她不了解,但聽上去似乎也是個大家族的樣子;至於秋水山莊的名頭她卻是知曉的,天元大陸修真界以正道五個大門派為首,秋水山莊排名第三,僅次於玄一宗與太殷門之下。
秋水山莊除了景色一絕之外,更出名的其實是門派里坐鎮的元嬰尊者慕容竹青。她是修真界五位元嬰尊者裡頭唯一的女性,素來被所有女修奉為偶像,但她這個人不太管事,只在門派里掛了個太上長老的名頭,莊裡的事務全都扔給莊主蘇銓管理。
有趣的是,這位蘇莊主實際上應該算是慕容竹青的師兄,不過他天資不好,困於金丹後期四百多年未能突破。慕容竹青雖比他晚入門,但人家的修為卻是像坐火箭般往上竄,最後反超他一頭,成功晉級元嬰。
於是,師妹就變成了需要仰望的尊者。
想起之前聽來的八卦,葉雙唏噓不已。說實話,那蘇銓雖然掛著莊主的名頭,但外面的人哪個不是得看慕容竹青的臉色?沒了元嬰尊者坐鎮,他這個莊主不過是個擺設罷了。
而且,輩分一下子顛倒,想來心理落差也夠他喝一壺的。
等等,說起輩分——
葉雙原本還在猶疑著要不要出去跟景疏墨打個照面,畢竟先將人坑過來的是她,但是一想到用的是小孩子的身體,她又不太願意被別人、尤其還是熟人給看到了。
不過秋水山莊這件輩分顛倒的事卻提醒她了,貌似,因為她的機智,這具小號的身體好像也升級成為師叔祖輩的了?
葉雙刺溜一下就從地上爬起來,小短腿不酸也不疼了,感覺渾身上下充滿了力量。
那她還顧慮什麼?就算這個身體是弱雞,但架不住她輩分高呀!她的後台可是她自己!不對,這句話好像有點繞……
葉雙認真嚴肅地整理好身上的衣裙,順帶用不多的靈力給自己施了個清塵訣。剛才一路走來,她差點累趴下,出了滿滿一身汗,後背的衣衫都浸濕了,整個人透著一股渾然天成的狼狽感,這麼挫的形象,怎麼能拿出去見人!
她現在可是師叔祖!被搖光老祖罩著的人!如果形容太糟糕的話,豈不是連帶著丟了大號的臉?
於是葉雙將儀容打理乾淨后,才提著小裙子從樹叢中鑽了出去,向著聲音的來源處走去。
她這番折騰的動靜不小,景疏墨與陳叔兩個人修為都比這個身子高,實際在她剛剛起身的時候就發現了,陳叔眼神一冷,就要動手將偷聽的人揪出來,卻被景疏墨一個手勢給制止了。
清朗如月的青年微微搖了搖頭,無聲阻止了陳叔暴力的舉動,神識探出,而後彷彿望見了什麼東西,先是一愣,繼而眸中浮起喜悅之意。
陳叔不明白自家少主的用意,他的神識告訴自己,靠近的不過是最低階的鍊氣修士,於他們二人半點威脅都沒有,不過長期養成的警惕心卻仍是令他緊繃起神經,手下意識按在儲物袋上,一旦有何異變,他立刻便能抽出法器應對。
此時他見景疏墨神情欣然,原本就清雋溫和的眉目因著這毫不掩飾的喜悅更是柔化了幾分,幾乎化作一波春水,心下訝異。
他在景家侍奉了多年,就如景疏墨所說,他是看著這個孩子長大的,對這位少主的性格還是有幾分了解。
景疏墨性格溫和不假,但這種溫和卻是建立在一視同仁的基礎上的。在他眼裡,沒什麼強弱之分、高低之別,他對遇到的每個人都溫柔以待,可也正是因為這可以稱作公平的溫柔,陳叔從未看見他對哪個人表現出特別的上心。
以前,景家的家主還會擔憂景疏墨的性子太柔,會不會不適合擔當一族之長,觀察了一段時間后,卻發現他這個兒子壓根不像是他所認為的那樣善心濫發。
修士的道有很多種,無情是一條路,但景疏墨這種毫無偏頗的溫和,何嘗又不是另一種意義上的無情?
冷眼旁觀了一陣,景家家主最終還是不曾下手扭轉兒子的性子,只要景疏墨一直保持這個樣子,不為任何人、任何事所動搖,對整個家族而言,或許也是一件好事。
但是現在……
陳叔心中掠過一絲不妙的預感。在景疏墨的示意下,他退到了青年身側,微微低著頭,恭敬地垂手侍立,眼角的餘光卻不著痕迹地觀察著前方。
窸窸窣窣的響聲持續了一陣,他們兩人面前的樹叢被人向兩旁撥開,接著,陳叔便見一個年歲不過八/九的小女孩從裡面鑽了出來。
他不由訝異,還以為會是哪個散修,但看這個孩子身上所穿的,卻是玄一宗的弟子服。眼睛一轉,陳叔又往往景疏墨柔和的側臉,心頭繞過許多猜測,如果是玄一宗的弟子,那麼或許是少主的舊識?進一步講,是他的師妹也說不定……
然而景疏墨笑著開口,說出來的稱呼卻差點沒嚇死他:「葉雙……師叔祖。」
陳叔不禁慶幸他這個站位比較巧妙,景疏墨望不見他現下的表情,不然就丟臉丟大發了。
他忍了一會,還是沒忍住,目光隱晦地上下打量了一下那個頭只到景疏墨腰間的小女孩。
……師叔祖?就這麼個年幼的小孩子?
陳叔眼皮一跳,感覺自家少主肯定是在驢他。景疏墨可是金丹修士,放在玄一宗當個長老都綽綽有餘了,哪來的低階小修有本事讓他稱呼一聲師叔祖?還是說玄一宗內部的輩分就是這麼混亂?
景疏墨完全不知道陳叔心中的無語,他望著眼前這個像白玉糰子一般的女孩,笑意溫和:「原來你在這兒,可讓我好找。」
葉雙本來是向著他走去的,聞言腳步一錯,頓時停在了原地,心下湧起了莫名的心虛。
好吧……是她的錯……她不該這麼任性地放飛自我……
搖光老祖面對被自己坑了的後輩,底氣有些不足:「好巧呀,我也是正好路過此地,見到師兄你在這兒,才貿然來打個招呼……」
葉雙邊說,邊抬眼去瞧景疏墨的反應。這個青年一如既往地端坐在輪椅之上,膝上仍是蓋著那層厚實的毛毯,清風霽月,眉眼帶笑,半點看不出生氣的模樣,不像是巴巴跑去找人卻遍尋不見該有的焦躁反應。
「師、師兄,你怎麼也在這兒?」葉雙硬著頭皮問,臉上作出茫然外加一點點驚喜的表情,因為按照小號的設定,她是不應該知曉景疏墨為何會出現在清都的。
景疏墨果然沒懷疑她的問話,輕聲解釋道:「老祖說你來了清都歷練,正好我亦許久未曾歸家,便來了這裡。」
景疏墨輕描淡寫地跳過自己來清都的最重要的原因,他這話惹得身後的陳叔嘴角直抽。
什麼叫許久未曾歸家?他都死皮賴臉跟在景疏墨後頭這麼久,自家少主不還是拒絕回去么?找人就找人,還非扯上這個做借口。
葉雙巴不得這個話題趕快跳過,她乾笑著道:「哈哈哈,原來如此,看來我與師兄亦是有緣,清都這麼大,也能碰巧撞上。」還是在她切換小號的當頭,簡直孽緣……
「現在不應再叫我師兄了。」景疏墨神色認真地糾正,「你可是老祖的弟子。」
葉雙眼神微微漂移:「沒事的,我……師尊常常教導我要戒驕戒躁,師兄修為比我高,這麼喊也沒錯呀。」其實主要是如果不喊師兄,她就不曉得該怎麼稱呼景疏墨了,直呼名字又顯得不太妥當。
說話間,葉雙已經走到了輪椅青年身前,仰起頭望著他,眨眨眼:「師兄,你要回宗門嗎?」
現在想想,跟在景疏墨身邊也好,省得她套著鍊氣期的殼子發生什麼意外,如果景疏墨要回玄一宗去,也能順帶捎她一程。
景疏墨靠在輪椅上,噙著笑意看身前的小姑娘,她雙眸靈動,眼珠子滴溜溜地轉著,也不知在打什麼鬼主意,說話的聲音軟綿綿的,彷彿含著一塊糖似的,似乎能一直淌進人心田裡去。
他頓了頓,正要回話,陳叔見勢不妙,連忙插話:「少主!家主還在等著見您呢!」
可千萬別頭腦一熱就跑回玄一宗去了啊!
「哎?師兄要先回家?」葉雙歪著頭問。
景疏墨唇邊的笑意在陳叔那句話出口后,斂了幾分,但在看著葉雙時,眼神仍是溫和而耐心:「或許是的……」
沉默片刻,他伸出手,輕輕撫了撫小姑娘的腦袋,將她頭頂上豎起來的發梢撫平,問:「師叔祖可要隨我去家中做客?」
師叔祖這稱呼聽得葉雙彆扭不已,這還不如叫老祖呢,怎麼感覺她被人越叫越老了?
「現在又不是在宗門裡,還是叫我葉雙好了,忽然叫我師叔祖什麼的……還真不習慣。」葉雙忍著景疏墨彷彿給小動物順毛一樣的舉動,「師兄既然家中有事,那便快回去吧,隨便給我找個能住的地方就好。」
「好,阿雙。」景疏墨從善如流地改口,不過卻擅自再改了一下,直接喊了她的名,「我家中還是能安置下你的,何必在外頭找地方?」
不待葉雙再婉拒一下,他將手從葉雙頭上收回,再向她遞出另一隻:「阿雙,難得能盡一回地主之誼,可不要再拒絕了。」
他雖然這樣說,但很明顯是玩笑話,語氣里全無強迫的意思。但葉雙望著這個人略含期盼的眸子,微微在心底嘆了口氣,最後還是揚起笑容,將自己的小手搭上去,軟糯道:
「那就麻煩師兄啦!」
……
說是回景家,但他們當然不用像葉雙那樣,苦逼地走回去。
陳叔作為一個稱職的下屬,在主子做出決定后,立馬就喚出飛行法器,將景疏墨連帶那矮小的小姑娘請了上去,生怕自家少主下一秒又改主意要回玄一宗。
景家位於清都中部,離這片樹林並不遠,不多時,飛行法器便載著他們降落在景家內部的一片空地中。
葉雙好奇地四下觀察,這個家族的宅邸佔地非常廣,院子內風景秀麗,不像仙家修鍊的地方,倒像是世俗皇家的園林。
陳叔本想趁熱打鐵,先將景疏墨拉去與家主見個面,好完成任務,園子的另一頭卻急匆匆跑來一個小丫鬟,看到景疏墨后眼睛一亮,連忙飛身上前,恭敬地行禮道:
「少主,夫人正在裡屋,請您過去敘話呢。」
陳叔暗瞪著這個突然跑來截胡的丫鬟,心下氣悶。
景疏墨微微一怔:「母親?」
他有些奇怪,自己這個母親基本上都不怎麼回景家,彷彿是嫌棄一般,自他出生,在本家見著她的機會就屈指可數。
有什麼事值得她特地跑回來一趟?
景疏墨微不可見地皺了皺眉,溫聲應下:「我知曉了。」
他轉過頭,對著葉雙,頗為歉意:「抱歉,阿雙,我先讓人給你安排住處,晚點再去看你。」
葉雙自然是沒意見的:「沒事沒事,師兄去忙吧。」
見她這副乖巧的模樣,景疏墨心下一軟,輕輕拍拍她的肩膀,仔細地朝陳叔囑咐了一番,才跟著那個小丫鬟離開。
景家面積太大,他們降落的地方是在前院,七拐八拐,好不容易來到後院最為豪華的屋子,小丫鬟領了他過來,便先行告退,徒留下景疏墨望了會那裝飾繁複的門扉,才推門而入。
還沒完全踏進去,裡邊便傳出稍顯冷漠的女聲:「墨兒,你執意不肯歸家,就是為了這麼個野丫頭?」
景疏墨正驅著輪椅進屋,聽見這話,立刻停在了原地,再不願前進。
好半晌,他才開口:「母親的消息,仍是如此靈通。」他們前腳剛到家,立馬就有丫鬟過來請,竟是半點時間差都不留。
景疏墨只停在門邊,屋裡的人冷哼一聲,繞過屏風走出大堂,施施然坐上主位。
修士有修為護身,容貌衰老極為緩慢,一般女修更是用盡各種手段駐顏,是以這位景家夫人年齡早不知幾百歲,單看容貌也不過二十多,顏色絕麗,氣質尊貴,一家主母的派頭在她身上展現得淋漓盡致。
此時,她端莊優雅地坐在主位上,望著血親的兒子,眼神卻只如望著一個稍微熟悉點的陌生人,沒有半分溫度:
「墨兒!莫要忘了你的身份!」
她厲聲道:「我將你送去玄一宗,可不是讓你結交這等人!」
景疏墨沉默著看著自己的母親,聽著她這般毫不客氣的話語,從進屋之後便消失了的笑容,終是重回面上:「母親,我以為百年未見,您不會再抱有這種想法,可惜……」
他輕輕閉了閉眼,嘴角勾起的弧度異常諷刺:「可惜,滄海桑田易換,您卻還是一如既往。」
景夫人沒料到許久不見的兒子,在看到她的第一句話就是在頂嘴,氣得一拂袖:「我如何了?墨兒,我還不是為了你好,景家遲早是你的,就連那秋水山莊,我也在為你儘力拉攏,可你就是這麼對待母親的一片苦心嗎!」
「秋水山莊?」景疏墨蹙眉,「母親,你這是何意?什麼拉攏?」
他知道自己母親未出嫁前是秋水山莊的弟子,且與現今的莊主蘇銓是表兄妹,關係親近,可景家的事,如何又扯得上秋水山莊?
景疏墨一提,景夫人倒是慢慢冷靜下來,她甚至端起旁邊小桌上的清茶酌了一口,才在兒子越發焦急的神色中,悠悠答道:「墨兒,瞧母親一時心急,用錯了詞兒,當然不是拉攏,而是結親呀。」
景疏墨怔住:「結……親?」
「是呢。」景夫人掩唇笑著,打量著自己的兒子,神色滿意,「我家墨兒不小了,你以後是要繼承家主之位的,自然需要一位賢內助來輔佐。」
景夫人放下茶杯,明明是無比精緻的容貌,卻不知為何,看在景疏墨眼裡,卻透著一股莫名的冷意。
「母親這裡,便有一個上好的人選。」
——
他知道自己母親未出嫁前是秋水山莊的弟子,且與現今的莊主蘇銓是表兄妹,關係親近,可景家的事,如何又扯得上秋水山莊?
景疏墨一提,景夫人倒是慢慢冷靜下來,她甚至端起旁邊小桌上的清茶酌了一口,才在兒子越發焦急的神色中,悠悠答道:「墨兒,瞧母親一時心急,用錯了詞兒,當然不是拉攏,而是結親呀。」
景疏墨怔住:「結……親?」
「是呢。」景夫人掩唇笑著,打量著自己的兒子,神色滿意,「我家墨兒不小了,你以後是要繼承家主之位的,自然需要一位賢內助來輔佐。」
景夫人放下茶杯,明明是無比精緻的容貌,卻不知為何,看在景疏墨眼裡,卻透著一股莫名的冷意。
「母親這裡,便有一個上好的人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