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求愛
肖重雲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再見到武七。
他身居困室,只有早上有一刻鐘放風的時間,可以去院子里站一站,呼吸一口悶熱的空氣。回來的路上,正好碰上武七。
武七穿了一件寬鬆的白襯衫,遮了處罰留下的鞭痕,看上去和平常無異。插肩而過時,他頓了一下,道:「原來你姓肖。」
肖重雲點頭:「周這個名字是借的,原本就是試試你手下那位,懂不懂香水這行。」
「那我也不懂行,倒是該受罰。」武七苦笑,「我也才知道,自己日常用的那根鞭子,抽在人身上的滋味確實不好受。」
肖重雲以為,以武七在這裡的身份,怎麼也有幾分薄面,不應該當眾受此折辱。但是面前男人的神情,就彷彿這場刑罰理所當然。這麼一行一頓,不到半分鐘,錯身而過的瞬間,他忽然低聲補了一句:「肖先生,你大可放心,你的學生,現在是真找不到了。」
肖重雲回到房間,站在工作台前,反覆思考武七的那句話——張松是真的找不到了。張松失蹤,是在槍戰之前,大約是乘著混亂場景,先脫身逃走了。那種情形下,肖重雲是斷然不可能脫身的,他能獨自逃脫,已是萬幸。武七此番提醒是好意,告訴他從昨晚到現在,「教授」的人確實是出動搜尋過小鬼,然而小鬼機靈,沒有落網。
那麼現在他在哪裡?是不是逃到了使館,還是找到了別的避難場所?
肖重雲從白天到晚上,就坐在工作台前,一直在想事情,香料一點沒碰。
自從昨夜交火衝突之後,「辦事處」就閉門謝客,白天格外安靜,恍若無人。等到了晚上,便有稀稀落落的槍聲,像是局部衝突交火。因為這片地區本身就是幫派聚集地,又臨近平民窟,向來黑幫泛濫,幾乎是落後國家的法制真空地帶。肖重雲就聽著這些聲音,徹夜不眠。
他放風時聽見保鏢們議論,說張文山在拔「教授」的窩點,從長島一路追到這裡,夜夜不停歇,昨日揚言,要炸了這棟樓。炸不炸得了另說,「教授」的窩點不止這一處,就算他真的衝進來了,可能也只撈得到一棟空樓,和藏得滿樓的炸藥。大不了這地方不要了,當張總的埋骨地,等人衝進來,有的是辦法把整棟樓全炸掉。
他們議論這些的時候,肖重雲就在旁邊聽著。沒有人避諱他,就彷彿他已經是個死人,或者即將是個死人。而死人,是口風最緊的。
「教授」給了他兩天時間,第一天肖重雲什麼都沒做。
第二天,肖重雲倒是調了香。他專心致志地坐在工作台前,修正了之前為武七調的那款茶香,將它做成「清茗」的同系列香水,幾乎可以做做小樣就投產生產了。「教授」大怒,當天晚上把肖重雲的香水砸地板上,讓人拿槍抵著他的頭,勒令他通宵,交出「永恆之夏」:「我對二少算是以禮相待了,不料你這麼不識抬舉,那就休怪我無禮了。」
肖重雲在槍口面前,眼皮都沒抬一下:「我要是死了,你今生都不會見到『永恆之夏』。」
老人皮笑肉不笑:「既然你給不了我想要的東西,和死人又有什麼區別?」
「有區別,」肖重雲靠在高背椅上,把頭擱在一個舒服的位置,閉起眼睛,「區別在於,我活著,就可能心情好。心情好了,就可能會給你想要的東西。而我死了,你這麼多年的辛苦勞作,就分文不得,還白白被我哥哥逼到這個死角,難以脫身。」
教授狠狠捏著手中茶盞:「我難以脫身,你說什麼笑話?」
「你身邊的人都說,教授狡兔三窟,隨時可以帶著他們全身而退。可是看這交火,零零散散也三天了。小時候家父曾說過,做這個行當,最忌諱動靜大。」他慢吞吞地說,「三天,你要是能走,現在早走了。你說過,吃了我哥大虧。恐怕你的據點在被他一個一個清掉,這是最後一處。如果你真的要走,也只能帶走兩三個心腹,剩下的全作炮灰,包括我。」
當時房間里只有武七和老人,剩下就是坐在椅子上,被槍頂著太陽穴的肖重雲。
他話聲剛落,武七手中的槍就卡擦一聲上了膛,宛如一聲警告。
窗外又響起一陣槍聲,教授沉默半響,咬牙切齒地問:「那你要怎樣,才心情好。」
肖重雲睜開眼睛:「沒別的,給我三天時間,認認真真寫兩封遺書,再給我兩天時間,想想這款香水怎麼調。五天時間你要是等不起,現在扣扳機也可以。」
老人離開,武七留下來鎖門。他關門前,意味聲長地看了肖重雲一眼:「你差點過界了。剛才教授如果說開槍,我會真的開槍。」
然後鐵門如監獄般,寂然合上。
肖重雲知道,自己又多贏了五天可活。
第一天,他給小鬼寫了一封信。信很長,絮絮叨叨,從公司的運轉,到調香的技巧,把畢生心得都掰碎開來,一字一句,巨細無遺。他想「來生」怎麼說也是一家結構健全的公司,不會因為張松短期的不在,而全盤崩潰。
「你救不了我,也別想著救我。我於『教授』有用,他不會殺我。」肖重雲頓了頓筆,繼續寫道,「你就當我活在一個遙遠的地方,總有一天會回來。在那之前,管好你的公司,過好你的日子,記樁中國香』那條路。我們都在同一條路上走,只要你堅定地走下去,我們早晚會再相見。」
他寫這封信時,武七在身後看,突然問:「這怎麼早晚相見?」
「我就是騙騙小朋友。」肖重雲道,「於香水,我也算有一些造詣。他要是順著我的那條路再往前走,早晚會與過去的我思想相交,這也算見面了。」
武七就笑笑。
肖重雲擱下筆,站起來。他不想給張文山留下什麼,想來即便他寫了,張文山也不會看。那麼這樣想起來,能寫的,都已經寫過了,能割捨的,也早就一刀一刀割捨完了。可是為什麼,心裡空了一塊?
就好像胸口有個空洞,一陣一陣的,灌進未知的冷風。
肖重雲躺在床上,閉上眼睛,想自己這一生,到底還有什麼人放不下。
是誰在深黑的暗夜裡,一遍一遍重複,肖學長,肖學長?
是誰向著那個絕望的深淵,溫柔地伸出手?
是誰對他說,我喜歡你。如果你不喜歡我,可以當成耳邊風,左耳進,右耳出?
是誰對他說,我絕對相信你。只要你點一下頭,我拚死也把你從這裡帶出去?
是誰站在深淵的出口處迎接他,靠著電梯旁的牆壁,哐當一聲踢翻擋路的警示牌,向他微笑:「肖學長,你瘦了。」
可是這三月的春陽,已經在兩年前的深夜,被大雨澆滅了。
他不是「東方的肖」,他不再具有當初的才能,他甚至沒有資格再以學長的身份,對一位成熟且優秀的調香師,說三道四。
撕開光鮮的外表,他不過是一朵半身站在淤泥里的水仙花,早已放棄那微小而柔和的春光。
現在想起來,自己當初為什麼會斷然拒絕周天皓的表白,大概是因為一開始就知道,『東方的肖』早已死了,苟且偷生的他不配。而感情是深刻而殘酷的東西,肖重雲覺得自己從未真正動情,可是當他親手關上了這扇門,斬斷所有希望時,卻不知道為什麼,內心突然空了。就好像什麼溫暖的東西,被一併關在過去的時光中,單留下一具平靜且冰涼的軀殼。
周天皓會遇見他喜歡的姑娘,會有自己美好的人生。很多年以後,當他老去時,他或許會跟子孫們笑談,當初年輕時的風流蠢事。
我竟然喜歡過那樣一個人,周天皓會說,不過年輕的時候,誰不會被美好的表象所迷惑呢?
肖重雲突然握不住手中的筆,鋼筆頹然落在紙上,劃過很長一段痕迹。他才發現,自己已經在紙上寫了很長一段話。那段話別說給人看,就是他自己看,也覺得臉紅羞臊,應當一撕了之。
不過反正是只有五天可活的人了,寫什麼不是寫,最後真正能看的人,大概也只有武七而已。
肖重雲寫信時,短暫的交火間隙中,一位青年敲響了辦事處的大門。
辦事處已經暫停了一切事務,不再對外「營業」了,青年卻不停地敲門,一聲比一聲急。生面孔的青年最終被門衛放了進來,因為他身邊跟著位慣常和這邊打交道的「熟手」。這次衝突來得突然,而c國貧窮落後,信息不便,難免有不知道情況的生意夥伴,此時冒失闖入。與其是把這兩個人關在門外,讓他們被張文山的人帶走,問出不該問的東西,不如放進來。
熟人帶著青年往「辦事」的辦公室走。青年穿著件黑色風衣,面容消瘦,笑起來眼角卻自帶一點桃花調調。他進門就坐在客戶的皮椅上,翹起二郎腿:「你們武老闆還做不做生意了?我大老遠趕來簽個合同,敲門半小時都沒有管?」
青年拍了一把帶路的走私販子:「張哥說,你們這裡有渠道,可以直接往大陸內地運東西。尤其是香料,特別好走。我呢,不要多了,就要這麼個數,讓你們老闆來談。」
青年一拍,帶他進來的走私販子就唯唯若若,附在辦事員耳邊:「那是中國境內最大的香水公司負責採買的,別的沒有就錢多,好不容易搭上的線,不然讓武爺通融通融?」
此時生意都歇了,但是合同還是可以定的。辦公室坐的,都是小接待,凡事做不了主。青年倒是無所謂:「武老闆在哪裡,你帶我們去找他。」
於是武七在辦公室喝茶上藥時,門突然開了,有人笑著走進來,向他伸出手:「武老闆,幸會幸會。」
樓下打了電話上來,武七也不覺得驚訝,只是遺憾:「真是時機不巧,我們最近生意不開張,現在只能預約,隔月才交貨。老闆您貴姓?」
雙手交握的瞬間,跟著青年進來的走私販子手放進褲襠里,猛然拔刀,一刀刺進身邊中辦事員胸口,正中心臟!辦事員哼都沒哼一聲,直接倒在地上!
青年握住武七的手,力大無比,把他往自己方向一拉,幾乎拉進懷裡!武七剛才要口,就發覺後背被抵一把堅硬冰冷的短刀。
「我叫周天浩,武老闆。這個名字你可能已經聽過了。」周天皓附在男人耳邊,「就當帶我散散步,看看你們這裡的風景,我想找肖重雲。」
「找到他在地方,開門,放人。」他低聲道,「我打聽過你這裡的規矩了,以你的地位,有的是辦法,神不知鬼不覺把人弄出去。」
周天皓把手搭在男人肩上,吹了聲口哨,看似輕鬆地,勾肩搭背往門外走。他走到中間的庭院里,聽男人說了句什麼,就抬頭往小樓的一個方向望去。樓上玻璃窗擦得不夠乾淨,只能隱約看到一個臨窗而坐,影影倬倬的身影。
他心跳得很快,簡直要拿不穩刀。
周天皓拍了拍摟住的男人,往樓上走去。
其實那個房間不高,就在三樓而已,拐六個彎,周天皓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越走越慢。
他一言不發地路過很多人,一直走到那扇門門口,才壓低嗓子,吩咐:「開門。」
門是光滑的鐵皮門,男人似乎在伸手掏鑰匙,周天皓看了一眼門上的反光,忽然覺得不對!
他一把鬆開挾持的人,壓低身體就地一滾,子彈就擦著頭頂飛過去了!之前花重金買通的走私販子,一聲不吭,撲倒在地,背後一個血窟窿,不知道是死是活。而在他鬆手的那瞬間,被挾持的人質全身猛然一震,停了一秒,繼而發生一聲慘叫,捂著胸口攤到在地。
就在剛才,樓梯口站崗,笑著和他們問好的兩個馬仔,乘著周天皓轉身之機,拔槍上膛!周天皓透過光潔的門板,看到了槍口反光,因此緊急躲閃。
四五個人從看不見的角落衝上來,周天皓一拳打翻迎面的馬仔,短刀刺進第二個人胸口。他一聲不啃,一拳一拳狠狠地砸在衝上來的人身上,兇狠異常!
還有機會,周天皓知道,只要沒有大面積暴露,我還有機會!
可是人太多了,他的手漸漸脫力,他的身體開始因為過度疼痛而失去知覺。
短刀插入人體,卡在碎骨之中,拔不出來。兩個打手抓住他手臂,反擰到身後,把他押跪在地上。
有人在背後說:「我說為什麼我的辦公室里,會多一具屍體。看來不是多一具,是要多三具。」
說話的男人離他很遠,站在走廊盡頭,臉和周天皓剛才綁架的那位,有七分像。
「六發子彈,打空了一個彈夾,傷了三個保鏢,你還活著,不錯。」他一步一步走過來,在周天皓面前蹲下來,「我聽說有人掐著是個時間點來做生意,就多了個心眼,讓替身見見你,果然是周先生。在下武七,早就聽過你,叫什麼來著,八字欠收拾,五行缺心眼。」
他又轉向第一個開槍的馬仔,蹲在他面前,溫柔地問:「我讓你開槍了嗎?剛才你開槍時,看清楚沒?要是不是做替身的老三,是我本人,怎麼辦?」
馬仔被周天皓當胸刺了一刀,大概傷到肺了,嚯嚯地說不出話來,只是搖頭。
武七就替他回答了:「我也沒事前通知你,想來你是認不出來的。要是你這一管子彈打到我身上,我死了,誰替教授辦事?」
他把馬仔胸口的短刀拔/出來,再刺進去。那人眼睛一鼓,霎時咽氣了。
肖重雲筆落在紙上時,門外突然響起一陣喧嘩,伴著猛烈的射擊聲。肖重雲想,是不是張文山帶人衝進來了,又覺得,如果是這種情況,不應該就六聲槍響。片刻他房間的鐵門突然從外面打開,兩個打手推著一個滿身是血的男人進來。
武七就站在門口:「肖先生,有人命都不要了,非得闖進來見你。哦,就是你之前說的,八字欠收拾,五行缺心眼那個。」
肖重雲驚懼地站起來,看見周天皓被兩個打手押著,滿身是血跪地在地上。
「肖學長,有句話,是我欠你的。」他抬起頭,望著肖重雲,「對不起。」
肖重雲想都沒想,就衝過去。周天皓的衣服全被血打濕了,看不清到底傷到哪裡,肖重雲不敢下手去摸,最後只能顫抖地,幫他擦了擦眼角的血跡。
周天皓朦朧的血霧,盯著他:「如果這次我們都能活著出去,讓我再追求你一次,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