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黑棋白棋
暗沉沉的黃昏,昏黃得像十年前的舊照片。
花園裡的風帶著赤道特有的熏香,從窗戶的縫隙潛入室內,融入熾熱的香氣里。
青年趴在床上,頭埋在潔白柔軟的枕頭裡,遠遠看去,彷彿熟睡未醒。四下極其安靜,一根針落在地上都聽得見。青年嗚咽一聲,慢慢翻轉身體,手肘發力,試圖坐起來。
撕裂的痛,彷彿每一根骨頭都被敲碎重組。
他的雙眼被黑布蒙起來,一條領帶綁住雙手,打了個死結。大概是怕磨損皮膚帶來額外的痛苦,這個結打得並不算太緊,然而針劑與炙熱的香氣讓這具身體軟弱無力。
白色被單掀起來,一切罪證昭然若揭。那些甜蜜的,溫柔的,狠厲的,痛苦的痕迹,順著背脊一路延生到狹窄的腰間,靜默地宣示曾經的屈辱與侵犯。
肖重雲試著兩次,才半撐起來,每一個動作都竭盡全力。他先抓住白色床單,然後摸索到白色的床頭柱,停了一分鐘,身體彷彿僵住了一般。然後他彷彿下定決心,用頭竭盡全力往上撞。
橡木的柱子發出沉悶的響聲,青年面露痛苦。
被藥物鬆弛的肌肉無法提供應有的牽引力,這種程度的撞擊並不能產生實質性傷害,肖沖雲停了一小會兒,積攢體力,又一次撞了過去。
他不記得自己撞了多少次。只覺得從那個夜晚之後,這具*已經不再屬於自己,所有的疼痛,屈辱,愛與憎恨,都應該隨著這具身體的毀滅,而歸於虛無。他甚至不太確定現在是什麼時候,因為張文山在的時候,每時每刻都是黑暗。
撞擊帶來的劇痛與眩暈感甚至讓他覺得安慰。一個人只要想死,總是有辦法的。
意識在虛無中沉浮時,房間的一處角落裡,響起椅子被拉開的聲音。
有人站了起來,沉悶的鞋音越過房間,一直到他身後。
肖重雲奮力往外撞時,一雙手握住了他的腰,把他往後拉,強迫他遠離面前堅硬的物體。
張文山還在,他還沒有走。
「世人皆說我負你,而你想一死了之,蓋棺定論,哪有那麼容易?」魔音就在耳邊,溫熱的氣流拂過耳垂,近乎呢喃,「就算你死,作為你的兄長,也是我埋你。我會為你寫一篇情深意切的悼文,向眾人訴說當年的往事。我會如實坦白自己的惡,也會揭穿你的偽善。很久以前我就選好了兩塊墓地,一左一右。左邊埋葬你,念完悼文,我便去右邊找你。」
額頭被撞傷的地方落下一個濕涼印記,大約是一個吻:「怎麼樣,我親愛的弟弟,你還想死嗎?」
青年發出一聲嗚咽,張文山貼得很近,仔細地聽。
「張松?」他問,「你還在擔心自己養的小狗?」
張文山伸長手,把床上的青年抱起來。
「本來不打算跟你說,但是既然你那麼不想留下來,那不妨現在告訴你。」
蒙住雙眼的布條落下來,光線落如眼中,肖重雲才發現原來是黃昏。
暗沉沉的長雲從天邊壓下來,被夕陽烤得昏黃。他還在原來的房間里,至始至終都沒有離開過。和當年一模一樣的書桌,一模一樣的詩集和窗帘,殘陽下鮮紅的光線落在白色床單上,彷彿是觸目驚醒的血跡。
張文山身上的酒氣沒有消退。這段時間他身上一直在喝酒,然後半抱著肖沖雲,用手指掰開他的嘴,立起瓶口喂他喝。起初他不知道嗆入口中的液體是什麼,然後熏人的酒氣就□□裸地侵入了他混沌的神智。酒是心靈的安慰劑,而人在酒精的麻痹下,什麼事都做得出來,什麼事情都能夠承受。
這大概是為什麼張文山一開始,就喂他喝酒。
如果毀滅*就能毀滅那些不堪回首的畫面,肖重雲想,他是十分願意的。
但是張松,張松怎麼樣了?
身體被抱起來,蓋了一件遮風的外衣。熱帶氣溫一向很高,但房間內冷氣開得太足,因此容易讓人感到寒冷。樓下是一間小客廳,外面正對著一個小小的花園。這個莊園很大,主樓的客廳卻很小,客廳外帶的花園簡直如同袖珍的藝術盆景。靠牆是一組米白色的布藝沙發,搭著很多年前流行的暗黃色鉤針垂絲沙發巾,落地窗高而窄,面向花園,窗邊放了一張矮几,擺了一盆嬌貴的蘭草。
張文山在樓梯處略一收腳,像是望了眼落地窗外黃昏的光景,然後彎腰,把他放在了沙發上,用遙控板按了亮沙發對面的電視。肖重雲雖然這幾年身體不怎麼好,作為成年男人,體重卻不輕,張文山這幾年想必與他不同,健身保養得都不錯。
沙發大概經常被人坐,海綿很軟,中間的位置有些塌陷。電視聲音想起來時,肖重雲有種熟悉感。他忽然想起來了,這就是以前母親在南洋祖宅時住的套房。那個座袖珍小巧的洋樓,深藏在深宅大院當中,進進出出都有幾道保鏢,連他出門去煩張文山,也有人給管家打電話報備。
有一次母親抱著他,在小花園裡辨別新鮮花草的氣息,夏天花草都長得高,他們在的角落從外面看不見。母親的課很長,一直上到黃昏,忽然花園裡就衝進來一幫荷槍實彈的人,喊著夫人二公子不見了。那些人他都見過,每天往小洋樓送報紙的叔叔,送牛奶的大哥哥,打掃衛生姐姐,只是他以前從未見過他們拿槍的樣子。
母親抱著他從雜草與矮樹後走出來,喧嘩就停止了。
肖重雲還小,一切的寂靜中,就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他不記得當時母親的反應,只記得隔著人群父親向這邊點了點頭,所有人都退下去了。張文山從父親身後出來,向他走過來。那時張文山還姓肖,還是個少年,總是穿著白襯衫陰鬱地在主樓的二樓看書。人們都說大少爺母家家大業大,將來是要繼承肖家的,和外面帶回來的二少爺根子上就不同。況且二少爺接回來時已經三歲了,到底是不是親生的,還挺難說。
「東家心狠手辣的,怎麼可能在外面生了個哭包,」傭人們常常私下說,「還不是因為寵著夫人,夫人說什麼是什麼。」
「太寵了倒是不好,你看夫人領了半分情沒有?」
張文山的母親是誰,到底那裡的來頭,肖重雲小時候並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媽媽死了,父親娶了自己母親,自己多了個哥哥而已。
少年把他抱起來,一路抱到小客廳里,放在沙發上。
母親跟著父親走了,他坐在沙發上哭,張文山便打開電視機,上上下下調台,找動畫片。找了兩圈都是英語和馬來語的,肖重雲哭得更厲害了,他便挨著沙發坐下來,看著他哭。過了一會兒他從口袋裡拿出一本書:「給你撕了摺紙飛機。」
書只有巴掌大,因為一直隨身帶著,所以紙張很軟,其實並不適合摺紙。肖重雲折了四五架紙飛機,一架都飛不起來,便又哭了一場。張文山便把書拿回來,一句話不說,默默地幫他折,紙片落得滿地都是。
肖重雲問:「哥哥,你看的什麼書?」
張文山道:「戴望舒詩集。」
「好看嗎?」
「不好看,給你折飛機。」
肖重雲記得,就是這個客廳。雖然傢具器物與先前有所區別,但是就是這個小客廳,就是這樣的小花園和植物,就是這樣的老式電視機。
張文山坐在旁邊,與他一起看。
電視機亮了雪花點,畫面顯現出來。機頂盒錄製了一段當地新聞,看時間大概是早上播出的。先是白色的病房,忙碌的醫護人員,因為是華人節目,主播說的華語,大概是一位華人少年來吉隆坡參加電視節目,出了一場車禍,司機逃逸中。少年是稀有的熊貓血陰性,搶救時血庫存血不夠,正在向當地華人募集志願者。
鏡頭打在少年蒼白的臉和緊閉的雙眼上,肖重雲全身血都涼了。
還沒反應過來,身體便先一步衝過去,手臂卻被鉗住。張文山抓得很緊,把他拉回沙發上,鬆開時皮膚一片青紫。
他伸手攬住青年的腰,就像親密的兄弟或者朋友一起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探討偶然看見的新聞:「你的學生,已經昏迷好幾天了,最近rh陰性血緣缺血。搶救時撐過來了,可是人還沒醒,任何一次危險,他就可能活不過來了。」
憤怒。
肖重雲氣得渾身發抖,他轉過身去,一拳揍向旁邊男人的小腹。
那一拳用了全身力氣,半途卻被人接下來:「恨我?」
肖重雲站起來,向門口走去。
他走得跌跌撞撞,撞在沙發角上,又撞倒了蘭花,花盆哐當一聲落在地上,花與細葉折斷在泥土裡,一片狼藉。他跪下去撿了一片尖銳的陶片,握在手中。
張文山在背後,笑著問他去哪裡。
去哪裡?
如果記得沒錯,同樣的房間格局,同樣的小花園,落地窗旁邊是旋轉玻璃門。推動門出去,便能看見一條磚砌的小路,通向一扇花園盡頭的木柵欄小門。
那一刻,肖重雲以為自己手中握著的不是花盆碎片,是一把刀。他要去找自己的學生,誰在小門那邊攔他,他就殺誰。
確實是同樣的旋轉門,掛著同樣的陶瓷風鈴,同樣的紅磚小路。
路的盡頭,是一堵同樣紅磚砌成的牆,爬滿深綠色爬牆虎。
「沒有門,」陶片從手中落下去,肖重雲絕望地跪在地上,「沒有門。」
外套從後面披在身上,張文山贊同道:「當然沒有門。畢竟當年那場舊夢,我現在都找不到出路。」
「想要去花園散步,」他溫和地說,「至少把衣服披上。」
「他從來沒有,」肖重雲喃喃道,「他從來沒有說過,他是稀有血型。以前什麼事情都讓他做,修電暖氣劃破手,也就纏個創可貼了事……」
「不,」肖重雲對自己搖頭,「你關不了我太久。我是通過合法手續出國的,攝製組肯定會察覺到我失蹤了,他們會報警,我的朋友會找我……你不如現在放我走,讓我去見我的學生……」
「你錯了,天真的弟弟,你還沒有看懂,」張文山嘆息,「這是一盤棋,我已經落完最後一枚子,白棋盡死,中盤告負。不過好消息是,我正巧有那麼幾位朋友,都是rh陰性血型,也符合獻血條件。非常忠誠的朋友,只要一個電話,他們就會在十分鐘以內出現在事發醫院。」
「我很願意打這個電話,而你只需要做兩件事,對你而言輕而易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