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和解
上海,小年夜
張文山進酒店時,肖重雲已經等候多時了。
酒店是肖重雲訂的,雖然不算太好,卻也過得去,勝在大廳燈光明亮,前台與服務生笑容親切,保安人數配得整齊。
他定了廉價的航班,深夜入住,清晨就酒店提供的摩絲抓了兩把頭髮,整理了衣領。鏡子里的青年看起來要比以前精神一些,皮膚也稍微有點血色,看上去幾乎可以算神采奕奕了。
肖重雲約的地方,是人來人往的酒店大廳一角的茶室。靠著落地玻璃窗,用高低錯落的室內植物隔出來的獨立空間,擺了一圈真皮沙發與紅木矮桌,供應咖啡與紅茶。
他特地選了背向落地窗,面向大廳的方向落座,這樣光線從外面照進來,不會讓臉上的表情一目了然。年幼的時候父親曾經笑著跟他說,談判的時候位置安排有小技巧。如果遇見艱難的拉鋸戰,不妨坐在背光的位置,這樣對手就很難從你臉部神情,推算出你心中的底線。同時現在這個位置能夠看到大廳里來往的人們和制服嚴謹的安保人員,一切人間繁忙景象都讓他覺得心安。
然而見到張文山時,身體還是不由自主的僵住了。
張文山穿了件黑色的皮衣,裡面是灰色羊毛衫,與以前並沒有什麼區別。他心情似乎很不錯,一個人來,沒有帶助理和保鏢,謝絕了服務生,徑直走向茶室,一直走到他眼前,低頭打量:「你看上去還不錯。」
肖重雲胃不好,不太能喝咖啡,桌上玻璃茶壺裡煮著一壺花草茶。他起身給張文山倒茶,忽然就覺得右手僵住動不了,背已經被冷汗濕透了。
沒有那樣的香氣,茶是服務生泡的,他沒有理由不能控制自己的身體。
這是恐懼,肖重雲知道,禿鷲一般盤踞在他過去,陰雲不散的恐懼。
他重新站起來,彷彿理順衣袖上的褶皺一般,扯了扯袖口,然後握住右臂。那一握看似理所當然,其實十分用力,連掐帶擰,痛得渾身一激靈。厲痛之中,右手的知覺回來了了。
他將茶盞推過去:「不知道花草茶合不合你口味,不過你一向不在外面喝茶。」
張文山仇家多,從來不喝外人泡的茶,這點兩個人都心知肚明。張文山點點頭,看著他,突然笑了:「你的茶,或許我還是會喝一口的。」
他真的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將茶盞放下來。
一時肖重雲有些失望。
那種失望的情緒太重了,幾乎寫在了臉上。因為下一秒鐘,他感覺到桌椅的移動,張文山越過桌面,附在他耳邊:「失望了,對不對?你在想我是獨自赴約,如果事先在茶水裡加點東西,比現在費心心思討好我求我輕鬆多了。」
肖重雲抬頭,張文山已經不笑了。
他恢復了之前的,冷漠的,譏誚的,略帶一點嘲諷的神情,靠回沙發上:「親愛的弟弟,你想要什麼,告訴我。只要你滿足我,一切我都會滿足你。」
肖重雲抿著嘴唇沒說話。
張文山問:「是你家那隻小寵物,對不對?他缺一款正式上市的香水,參加新人秀決賽。雅舍正好有這麼一個位置空缺,特意為你留的。」
肖重雲問:「你要什麼?」
「跟我回去,你的房間空了很多年了,李叔他們都很想你。前幾天還在問我,二少爺怎麼了,現在在哪裡,身體怎麼樣。我說他過得很好,自己開了家店,收了個天賦不錯的學生。我特地上門看過了,還給他讀了當年最愛的詩,戴望舒的《夜》。」
若是有人在一旁聽,便是淳淳兄長情誼,感人至深。
「我還說,他很喜歡聽我讀詩,」隔著茶盞與爐火,張文山看著他,眼底就像有個深不見底的漩渦,「還讓我,不要停下來。我們分別之前,是深情擁抱過的。」
肖重雲知道,那個深不見底的漩渦叫做過去,而是時候,他與過去告別了。
「謝謝你的好意,我已經不喜歡讀詩了。人總是會成長的,我終於過了那個喜歡讀情詩嘆鄉愁的年齡,」他喝了一口茶,讓胃暖一點,這樣聲音才平穩溫和,顯得有底氣,「那件事已經解決了。其實也沒費大功夫,張松自己解決的。」
張文山眼底閃過一絲驚奇。
「我今天來,是送你一份新年禮物。」肖重雲的手伸進衣服里,取出一隻小瓶子,遞過去。
簡單的的玻璃試管,透明的液體,張文山把瓶口擰開。他沒有用試香紙,就這麼讓香水在空氣中敞了片刻,眉頭就皺起來了。
「你恢復了?」
「沒有,」肖重雲道,「並不是我的作品,至於是誰,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喜歡嗎?」
他知道張文山不會喜歡。瓶子里裝的,是雅舍當家作品「魅惑」的仿香。「魅惑」是四年前張文山親自參與,雅舍整個創香團隊全力以赴,推出的年度巨獻,當年就在國際上一炮走紅。正是因為「魅惑」,雅舍才超越lotus,接手國內香水銷量no.1。可以說,「魅惑」是張文山的榮耀,勳章和與人交往的臉面。
「因為這款香水用了太多天然香料,分析起來很困難,配方保密又特別嚴格,迄今為止還沒有被人成功的仿製過,」肖重雲笑道,「這是我一位朋友仿的,你覺得怎麼樣?」
其實不用等回答,肖重雲也知道答案。他利用了每一個嗅覺恢復的瞬間,盡了自己最大的能力,甚至還差遣張松去lotus位於c城的分部借過設備,做香料成分的對比分析。他分析出了那些複雜奇特的天然香料成分與用量,破解了「魅惑」的配方與工藝。他有自信,這不是仿香。
這就是「魅惑」本身,只不過裝在他家小破香水店的廉價瓶子里。
張文山臉色有點不太好看,空氣中沒有別的聲音,顯得安靜沉悶,因而這種慍怒便更明顯。
「我相信,我家小鬼這次獲得了參賽資格,可能下次還會出現別的問題,例如作品被掉包,內定的冠亞軍名額,不太喜歡的負面宣傳等等。哥哥,你也知道,我身體不好,不適合勞心勞力。」肖重雲手心都是汗,努力把話說得風輕雲淡,「如果,我是說如果,我把這個配方匿名發到網上,再給各大公司都寄一份去,怎麼樣?我有很多同學,散布在這個行業的各個領域,他們應該都感興趣。」
「看了配方我才來知道,『魅惑』的原料其實並不金貴,用了很多國內的香料,和家母當年『中國香』的設想很像,」肖重雲拋出了自己最後的砝碼,「如果配方外流,可能不久以後,某些大型網路購物平台上,十塊錢一瓶的私調『魅惑』到處都是,和正品一模一樣。到那時候,雅舍怎麼辦?」
或許雅舍能忍一款重要作品銷量下滑帶來的損失,卻絕對不能容許自己的榮耀成為世界的笑話。畢竟在這個行業中,品牌文化與逼格同樣重要。七八位數的經濟損失可以從其他產業彌補,代表作品被踩到鞋底下,這個牌子就很難翻身了。
香水瓶落在地上,發出清脆的碎裂聲響。領子被拽住,張文山的手特別用力,胸口悶得發痛,意識被抽離這個世界的感覺,一瞬間肖重雲以為他真的想掐死自己。不遠處的喧嘩聲,服務生趕過來的腳步聲,張文山鬆開手,退了一步,皺起眉頭:「你想要什麼?」
服務生開始打掃地上的玻璃渣,肖重雲靠在椅子上,喘了幾口氣,臉上帶著笑。他知道自己贏了。
「沒別的要求,你不動我學生,我不動你配方。」他站起來,抱了抱自己的哥哥的肩膀,像每一個久別重逢的弟弟一樣,「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我們井水不犯河水。」
張文山張開手臂回抱了他。
他的手繞過肖重雲的肩膀,收攏用力,就彷彿想把懷裡這個面色蒼白的青年勒死在自己懷裡。他把下巴擱在青年的耳邊:「你以為,我真的是一個人赴約的?我就不敢找幾個人,現在立刻馬上把你綁走,再關回沒有窗戶的房間,日得你天昏地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