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戰書
頭髮長了可以剪短,短了卻不能剪長。肖重雲不喜歡這個髮型,然而事已至此,生米已煮成熟飯,他也無可奈何,只好給罪魁禍首打電話泄憤。
周天皓終於接了電話,漫不經心,假裝想了很長時間:「哦,你說髮型啊?實話說我是叫酒店理髮師過來幫你刮的鬍子,就順便讓他給你修理了一下頭髮。免費的,不出錢。什麼,不你喜歡?我是項目負責人,你既然和lotus合作,就代表我們公司,就是我的下屬……哎呀,我也是出於公司形象考慮嘛……」
掛了手機,他轉向電腦,蘇藍的臉出現在視頻對話框邊。他在上海總部悠閑地喝著咖啡看周天皓接電話,總結道:「你這是坑蒙拐騙加忽悠。」
周天皓神清氣爽:「總之,你看到了,這個項目交給肖重雲了。之前選定的合作人名單可以不用再參考。」
「你確定他能拿下來?雅舍在這件事上宣傳很高調,太放鬆出了問題,就算是二老板你也不好交代的,天皓。我只是提醒你,如果肖重雲失敗了,他也必須按照合同付違約金。」
「你以為他是誰,蘇藍?他是『東方的肖』。」周天皓沉默片刻,低聲說:「況且我公私一向很分明,你是知道的。」
東方的肖很鬱悶地站在鏡子面前。理髮師順手一剪,就剪出了他當年在格拉斯留學時常用的髮型。看著鏡子的那一瞬間他幾乎以為格拉斯的那個少年又回來了。那個朗眉星目的少年,六年間在薰衣草和玫瑰莊園間漸漸成長,意氣風發、風華並茂。他和最具有能力的同學在一起,談論著將來回國,將會如何推出自己的新作,如何在國際上展現中國香真正的美。他從未懷疑過自己的話,也從未有朋友對他的能力提出質疑。
現在想起來,真是一段如同童話般美好時光。
現在他依然會收到當初朋友發來的郵件,問他在中國發展得如何。這些信件在收件箱的最下面,沒有回復,也沒有刪除。
肖重雲不喜歡這種彷彿時光倒退的感覺。冬天的早上,街道上瀰漫著白色霧氣。霧氣從敞開的大門灌進小店裡,又從店堂灌進工作室,讓肖老闆覺得骨頭痛。他不舒服地圍著調香台轉來轉去,最後靠在張松旁邊的桌子上,胳膊肘壓著玻璃檯面:「看什麼看,有什麼有好的,嗯?過來給叔叔捶背。」
肖重雲覺得這個徒弟還有一點可取之處在於他會按摩,雖然臉色不太好看。
小鬼幫他拖來圈椅,先握住肖重雲的手,捂暖和了,再丟一雙手套讓他戴上。檢查手套確實戴上了,小鬼才會動手捶背。
張松是被肖重雲調|教慣了的,知道他哪裡疼,哪裡不舒服,哪裡該下重手,哪裡該輕輕揉。男生體力好,有時候陽光不錯的下午,肖重雲讓徒弟揉肩捶背,自己舒服地睡著了,醒來時發現小鬼還站在背後,沉默的一下一下幫他按摩。只是有時按摩地方從脖子換到了因為睡相惡劣而裸|露出來的肩膀,或者揉背漸漸揉到了腰上。肖老闆對過度使喚小朋友深感內疚。
今天卻有點不同。小鬼的揉法還是平時的揉法,按摩起來一樣的舒服,可是不知為什麼,感覺動作要輕柔一些。彷彿今天的肖老闆格是格外貴重的瓷器,下手重了要打碎。
這種感覺叫什麼——對,叫憐香惜玉。
呸呸呸,你才憐香惜玉!
他換回正常思維,正好聽見小鬼問:「周天皓說你以前在法國紀芳丹若勒香水學校學調香。」
「那是以前的事情了。」
「他說別人叫你『東方的肖』。」
肖重雲假裝檢查賬本,沒有回答。
「為什麼你會成現在的樣子?」
被揭傷疤的肖老闆終於怒了,捲起雜誌敲小鬼頭:「少問一句你會死啊?」
小鬼心靈創傷了,一上午都在工作室沉默的幹活,沒有說話,但是肖重雲一直能感覺到背後的目光,讓他脖子痒痒的。可是每次回頭,小鬼都在忙手裡的活。中午肖老闆打算離開店,回家把這身借來的衣服換掉,突然被張松叫住。
小鬼猶豫了很久才開口,眼神彷彿有些熱切:「你今天看上去,就像周天皓說的,東方的肖。」
肖重雲不知道怎麼回答。當年格拉斯小城裡那個天才早已已經泯滅在時光中,站在這裡的只是一個幻影。他最後笑了笑,伸手揉小鬼的頭,語調輕快:「別看我這樣,當初也是紀芳丹若勒的一顆新星,很厲害的哦!有這樣的老師,你應該感覺到壓力和榮幸。」
他乘機點評了小鬼的首場複賽作品:「你用的原料太多了。別以為現場為你提供的原料是店裡的幾倍,多用一種就賺到了。時間是有限的。與其加入更多香料豐富香韻,不如在有限的時間內想想要怎麼才能讓你選擇的香氣自然流暢的融合在一起——這就是為什麼周天皓說你的香氣太突兀。周公子的眼光,還是有道理的。快點比賽完,我們還有新工作。」
新人秀的複賽是每周一次,從三十二強到四強爭奪冠亞軍。肖重云為張松定的目標只是進複賽而已,沒想到小鬼一路過關斬將,最終殺進了八強。
周天皓最終沒有提供場地,而是直接把lotus在c市工作室的設備運了一套到肖重雲的香水店。設備到的那天還來了幾位對張松感興趣的調香師。肖重雲聽見有人在背後指指點點:「那就是張松,新人秀剛剛進八強。『憂鬱』的仿製據說就是由他全權負責。」
「不對,我聽說全權負責的是走在他前面那位。叫什麼來著……肖重雲?」
「這是誰?我們不是在和雅舍競爭嗎?宣傳扯那麼大陣仗,雅舍那邊推出的調香師是巴黎香水節得過獎的程鳶,我們這邊怎麼請這麼沒名氣的人?」
肖重雲聳聳肩。他是一顆尚未完全升起就墜落的新星,也不指望自己被所有人認識。負責和他接洽的人是周天皓的秘書emma。肖重雲首先要求逐台查看調香設備。
」肖先生,這只是lotus在c市的分部,重要儀器和總部相比略遜一籌。如果您不滿意,我們可以專門為您調配……」面前是老闆吩咐下來的重要合作夥伴,emma察言觀色,不敢怠慢。
肖重雲沒有說話,並不是因為不滿意工作室的設備。相反,他對這裡的東西超出了他期待。這五年,他僅僅憑藉一台破舊的香氛分析儀和殘留的嗅覺記憶支撐起了那家小小的香水店,而現在擺在他面前的東西,每一件售價都是他工作室設備的十倍。周天皓甚至還運來了一套真空香氣提取設備,可以直接從鮮花中提取香氣成分。
他只是在懷念,再次站在一間標準調香室里的感覺。
「憂鬱」的樣品很快送過來了。貴族情調的絲綢黃玻璃瓶身,瓶塞是鏤空的銀心。肖重雲接過它后並沒有試香,而是直接遞給張松,拍拍他的肩膀:「聞,直到記住它的氣味為止。」
他獨自在工作台前坐下,從筆記本上撕下一張紙,開始寫香方。
玫瑰、橙花油、安息香……
他凝神片刻,開始在每種香料下寫上用法和用量。每一次落筆,都會經過長時間的痛苦思考,彷彿逼迫自己回憶,在某些不願記起的過去中搜尋這款香水的每一個細節。
a很奇怪:「肖先生,您不用試香?」
肖重雲笑了笑:「不用。」
第一,他即使試香,也會因為幻嗅干擾而失敗。第二,他知道,「憂鬱」的香氣,伴隨著母親在記憶中殘存的影像,幾乎已經浸透他的靈魂。
肖重雲對自己苦笑:如果沒有幻嗅,他將是最適合仿製這款大師作品的人。
張松負責定成品與「憂鬱」原品的相似度,以及一切需要用到鼻子的工作。
「最近工作非常忙」的周天皓公子現在每天都有理由來店裡轉悠,一天來兩次,第一次是拿正式合同來簽,第二次提來了喝酒時弄髒的襯衫和外套。
周公子戀戀不捨地還衣服:「這個款式四年前很流行,親愛的。」
肖重雲抖開衣服檢查,命令小鬼把周老闆趕出工作室。片刻後周天皓又回來了,很認真地問:「親愛的,怎麼樣?」
肖重雲沒有反應過來。
「我是說衣服。」
肖老闆假裝拿起來聞了聞,表揚道:「謝謝,洗得很乾凈,聞起來不錯。」
周公子滿意的看著肖重雲把外套換上,忽然伸出脖子,在他裸|露出的頸窩處口吸了口氣,笑眯眯地:「不錯,香氣很配你。」
肖老闆還沒反應過來,就看見人飄飄然而去。
他想,周天皓大概指的是指新漿洗完的衣服上殘留的洗衣服清香。
然後第二天,肖老闆發現自己留在店內的換洗外套全不見了。小鬼面無表情地告訴他周老闆來了一次,說那是腌菜,全拿去漿洗了。肖重雲責問小鬼為什麼要欠周天皓這個人情,小鬼轉述:「第一,確實是腌菜。第二,他說不要錢,可以拿去lotus報賬。」
對於肖重雲來說,和每天都能奇迹般空出時間上門找事的lotus二老板相比,另一個人他更不願意見到。
那是一個傍晚,c市下了一整天的小雪。取暖器壞了,他差了小鬼出門修,自己帶著厚手套在工作室里思考配方。
門外響起有剎車聲。
腳步聲穿過店堂,又穿過走廊,調香室的門被推開了。
肖重雲以為張松回來了。
忽然,這種真實的,嗅覺細胞重新活動起來的感覺。
空氣里充滿了一種炙熱的香氣。
他覺得眩暈,世界彷彿充滿了色彩和光斑。
窒息和渾身無力的感覺。
他忽然明白了靠在門邊,站在夕陽光影里的人是誰。
他曾以為,只要自己小心,就不會再和這個人產生任何交集。低調,剋制,生活下去,做到這三點就已經足夠。可是這個人回來了。他毀掉了自己的生活,把自己驅逐於家族領域之外,然後,像黑豹一樣,再次悄然出現在他身邊。
還特地了,噴了這種專門為自己設計的香水。
肖重雲想站起來,卻渾身沒有力氣。
他撞倒了藤椅,手抓住窗檯努力站直,直到身後香氣越來越濃,一隻手環繞住他的腰,有力地把他支撐起來。
被男人支撐住的輕鬆感,和被迫貼近他時感受到的更加讓人痛苦無力的香氣,讓肖重雲不知道該鬆一口氣還是該繃緊神經。
「如果你現在不滾,我不保證自己不會失控,殺了你。」
男人從背後扶住他的腰,輕聲笑起來,帶著戲謔的味道:「知道你還有力氣威脅,我就安心了。」
他騰出一隻手,拿起肖重雲留在桌上的配方表:「很榮幸能再次和你過招,親愛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