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心計
打開地牢的門,一條甬道向前延伸著,在湖南的火光下看不到盡頭,陰冷潮濕的空氣里泛著淡淡的霉味,呼吸一下,都令人十分不適。一身內侍打扮的懷瑾掏出手帕輕輕捂住鼻子,減少空氣的吸入,亦悄然擦去自眼瞼滾下的淚珠。這個自己一刻都不想呆的地方,他卻在這裡過了一天一夜……
走到甬道盡頭,來到一扇門前,這依然是一處帶們的牢房,僅在窗口的位置設有鐵欄,透過鐵欄,隱隱看到一張床。獄卒打開門,躬著身子走進去,態度還算恭敬;「王爺,有人來看你了。」然後就很自覺地離開了,腳步從清晰到模糊,背影消失在甬道盡頭。
懷瑾關上門,她對他們出示的是天子令牌,沒有人敢偷聽他們說話。
再次轉過身,元晟已經走到她的面前,俊美的臉卻是近乎透明的蒼白,穿著一身月白色錦袍,左肩上的血跡是那麼醒目。她抬起手,輕輕觸摸著衣上的血跡,開口,聲音微微顫抖;「他是不是對你……」
「皇上當時氣極……反正這個位置已經受過一次傷了。」元晟輕聲解釋,說話間,帶她到床邊,坐下。
「這幾天,有沒有太醫來看過?」
「今天上午御醫來過一次,」元晟安慰她道;「別為我擔心,只是皮外傷,早晚都會好。」
「我要親眼看看。」懷瑾還是不放心,說著便要去解他衣領上的扣子。元晟任她解開自己的外衣,再褪下貼身的薄衫。只見傷口處包紮完好,懷瑾才微微鬆了口氣,重新合上薄衫,繫上外袍的扣子。
「我只想讓你帶我走,你怎麼傻到主動向他坦白?你難道一對他一點都不了解嗎?以他的性格,怎麼可能會成全我們。」
元晟無奈的說;「離宮雖然容易,可我身邊有皇上的眼線,如果讓皇上知道我們的事,後果比主動坦白更嚴重。」
懷瑾抬起眸子,深吸一口氣,平靜的說;「他已經這麼對你了,還有比這更糟糕的結果么?」
元晟沉默片刻后,低聲說;「我只是想試一試,其實沒報多大希望,只希望他別再糾纏你。他不會關我太久,過一段時間他會想清楚,我們再想辦法。」他握著懷瑾的手,手指微微顫抖著,聲音里透著隱忍的痛苦;「瑾兒,千萬別為了我做……做傻事。」
他眼睫下幽深的眸子里有明亮的流光劃過,灼灼的火焰又染上無望的落寞,化成絲絲縷縷的悲涼。懷瑾真切的感覺到,兩個人的悲哀已經織成了鋪天蓋地的絕望。他們都逃不掉,命運是什麼,只有到死的那一刻才知道。可他們的命運就掌握在一個人的手裡——
他是天子。不是不可以為幸福以命相搏,只是兩敗俱傷同歸於盡的結局和萬劫不復又有什麼分別呢?
「皇上已經下令放你離開了,我就是來帶你走的。」懷瑾站了起來。
「瑾兒……」元晟難以置信的看著她,眼中滿是絕望。
她勾起嘴角,勉強扯出一個微笑;「皇上並沒有強迫我,你也說過,皇上需要時間想清楚。他雖然恨你,卻沒公開我們的事。我帶你出宮,然後你帶我走,好不好?」
元晟也起身,沒有一絲猶豫,堅定的說;「好。」
她知道自己可以讓元晟放棄,那麼他和韓旻還是一對和諧的君臣,甚至依然可以親如兄弟。元晟可能是唯一一個手握重兵對卻又能真正得到韓旻的信任的人,他又是那麼磊落,不會因為她愛上天子而對皇位生出覬覦之心。讓他對她死心再好不過。可她不能,不舍。她只要元晟,哪怕以他和天子反目為代價。彭城有十萬元家軍,只要元晟離開行宮,韓旻就不能奈何他。
然而,剛離開天牢不遠,遠處突然出現一個儀仗隊,一名女子坐在肩輿上,女子是完顏茵,儀仗隊後面還跟著無數侍衛。避開已經來不及了,完顏茵遠遠看著懷瑾,嘴角浮出一抹得意的笑。
意識到來者不善,儀仗隊很快行到面前,元晟下意識將懷瑾護在身後,禮貌的欠了欠身。
完顏茵卻抬手示意宮人停下,肩輿落地,完顏茵在宮女的攙扶下走下來,來到元晟面前,對他嫣然一笑;「這不是靖南王嗎?如果本宮沒記錯,王爺不是該在天牢里嗎?」說話間,她眯起眼睛,目光悠悠飄到元晟身後,誇張的抬起手在微微張開的朱唇上擋了一下,「哎呀,這不是宸妃娘娘嗎?怎麼扮成小太監了?」
懷瑾走上前,拿出韓旻的金牌,冷冷的說;「你可看清楚了,陛下已經赦免了靖南王,本宮不過是奉命行事。」
她的心裡在一瞬間閃過許多年頭,完顏茵到這裡肯定不是巧合。若是有備而來,莫非完顏茵已經收買了她宮裡的人?
完顏茵奇道;「您扮成太監也是陛下的意思?那就別怪臣妾多疑,你敢不敢隨我去覲見陛下?」
懷瑾的目光掃過完顏茵深厚的侍衛,如果不是遇到完顏茵,和元晟一起離宮的只是一個小小的內侍,除了韓旻,沒有人會將宸妃的失蹤和元晟聯繫在一起,更何況沒有任何真憑實據。可現在她的身份已被拆穿,元晟可以帶走一個內侍,卻不能帶走魏國的宸妃。
心底一片凄涼,她看著元晟,眼中是難言的無奈,「靖南王,本宮就送到這裡,告辭了。」
幾天前元晟主動向韓旻坦白,意在帶懷瑾離開,現在情勢更加危急,他更不能放棄;「可陛下的意思是……」話音未落,餘下的話被懷瑾厲聲打斷;「本宮只是奉命帶王爺出獄。」
「元晟也要保證娘娘安全。」元晟的語氣十分堅定,可他卻不得不妥協,看了一眼完顏茵,淡淡道;「本王與二位一起面聖。」
懷瑾定定看著元晟,努力不露出絲毫破綻,眸子里凝聚的冰冷,含著淚水也無法描摹的悲哀。她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威嚴而寒冷,端起該屬於後宮之主的高高在上的姿態;「靖南王還不明白么,筆下不想見你,才命本宮接你離開,你有幾條命,敢一再抗旨?」
是,皇命難為……
衝出去,和侍衛打鬥的聲音會引來更多侍衛,如果他現在離開,皇上顧慮到元家軍一還不會將事情做絕,反之強行帶她離開只會害了她。
元晟緊攥成拳的手慢慢鬆開,幾乎用盡渾身力氣額止住鮮血的流動。他伸出手,接過懷瑾遞出的令牌。
「臣遵旨。」說完,他轉身大步離去。
懷瑾努力讓自己不去看她的背影,離開吧,活著離開這座囚籠,好好活著,比什麼都重要。
她冷冷的說;「你現在就隨本宮去面聖罷。」說完便頭也不回朝御書房的方向走去。
御書房裡,韓旻看著內侍打扮的懷瑾和義憤填膺的完顏茵,並未露出一絲詫異。行完禮后,完顏茵怒氣沖沖地說;「敢問陛下,讓宸妃扮成內侍去見靖南王真的是陛下的意思?」
韓旻淡淡道;「當然,宸妃的令牌是朕給的,還會有假么。」
「後宮不得干政,陛下赦免靖南王為何要讓宸妃前往?去放任也就罷了,為什麼還要打扮這幅樣子?」完顏茵指著懷瑾,憤憤不平的問。
韓旻劍眉微蹙,聲音里透著一層化不開的寒氣;「朕做什麼不需要向你解釋,完顏夫人,你逾越了。」
完顏茵怔住,聽到韓旻直呼她的姓氏而不是封號,心中隱隱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再不復剛才的盛氣凌人,低聲說;「臣妾不敢。」
啪!
完顏茵剛說完,就生生挨了一記掌摑,她的眼前一陣金星亂舞,一種強烈的屈辱感湧上心頭,打她的人不是韓旻,而是面前的懷瑾。掌風之快,她根本來不及躲閃。
「你竟敢打我!」完顏茵捂著被打的臉,另一隻手指著懷瑾,氣得嘴唇直哆嗦。
「本宮為何打打你,你心裡清楚。」懷瑾不再看她,大睜著眼睛,生生沒讓目中的水汽變成水珠墜下。
她看著韓旻,平靜的說;「完顏夫人的消息為何如此靈通?還是陛下親自審吧。」
韓旻帶著若有若無的笑意,對懷瑾溫和地說;「宸妃畢竟是後宮之主,嬪妃犯錯當然要由你來審問。」
懷瑾看著完顏茵,嘴角微微勾起,一抹如冰花般寒冷而妖異的微笑栩栩綻開;「如果你不招,本宮就只好送你到天牢了,你不是對那裡很感興趣么,不如自己進去體會一下。」
完顏茵嚇得面色蒼白,韓旻的反應已經讓她如遭五雷轟頂,這就是她要依仗終身的夫君,在她被另一個女人掌摑的時候無動於衷,現在又任由那個女人將她送入天牢。她的腦海中閃過的是牆上布滿斑駁血跡的監牢和一道道可怕的刑具,不不不,她不要像犯人一樣被押到那種地方審訊!
「你到底說不說?」懷瑾兩道犀利的目光狠狠刺入完顏茵的眼裡,現在她只想立即將那個出賣她的人找出來。
「我說,是常海告訴我的。」完顏茵顫聲道,眼淚撲簌落下,差點哭出來。
她剛說完,常海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頭頂,天子的問話如泰山壓頂;「貞敏夫人所言可是事實?」
完顏茵怕常海不承認,連忙補充道;「臣妾就算有一萬個膽子也不敢欺君,就是常海告訴臣妾的,臣妾……臣妾曾賞賜給這奴才許多金銀,這奴才卻不識抬舉,今天卻主告訴臣妾宸妃去看靖南王,卻沒說是陛下的意思,真是不懷好意,其心可誅!」
而常海並不否認,只是不斷磕頭請罪;「奴才該死,奴才該死!」
懷瑾在心中冷笑一聲,賞賜金銀,那就是收買了?
「帶下去!」韓旻面無表情,一聲令下,兩名侍衛上前一左一右強行拉起常海向外拖,常海很快被拖出門。
懷瑾突然道;「且慢。」回過頭看著韓旻,一字字地說;「臣妾有一事相求,請陛下先讓人將貞敏夫人送回去。」
原來她不是被自己宮裡的人出賣,完顏茵的耳光挨的也不冤枉,她去天牢畢竟是不懷好心,而自己過去可從未為難過她。
韓旻答應了她的要求,先讓侍衛將完顏茵送了回去,並對其下了禁足令然後,完顏茵被帶走後,他看著懷瑾的眼神里多出一絲笑意,問;「愛妃還有被的要求么?」
懷瑾嘆了口氣,「請陛下放過常海吧。」
韓旻道;「可以。」
侍衛鬆開手,常海癱軟在地,連連叩首謝恩,顫顫巍巍地退了出去。
韓旻又將所有侍衛和宮人屏退,偌大的宮殿里只有他和懷瑾兩個人。他走到懷瑾身邊,低低一笑,「朕的瑾兒真是善良。」
懷瑾後退一步,避開他的注視,冷笑道;「完顏茵只是跳樑小丑,而常海不過是聽命於陛下,我何必與這兩個人為難。」
「什麼叫聽命於朕?」韓旻有些驚訝。
懷瑾道;「常海過去都沒被完顏茵收買,今天突然不顧性命向完顏茵報信,難道是瘋了么?我看他清醒得很,不過是奉命行事罷了。」
韓旻點頭,笑容裡帶著一絲狡黠,像一個惡作劇得逞的孩子。「不久以後,朕想很快會傳出宸妃與靖南王有染,私用朕的令牌放走靖南王的消息。」
懷瑾難以置信的看著他,「難道這就是陛下的目的嗎?」
韓旻微笑,表示默認。她搖搖頭,難以理解這個人的想法;「這種風言風語對陛下有什麼好處?難道陛下要藉此治我和靖南王的罪嗎?」
韓旻看著她的臉,雲淡風輕的說;「朕放元晟離開如同放虎歸山,要不是被拆穿身份,瑾兒現在也不會站在這裡質問朕了。」
心事被看穿,而懷瑾現在也沒有隱瞞的必要了。「你到底想怎麼樣?」
韓旻微笑道;「朕這幾日就要啟程回京了,但不打算帶你回去,你就在這裡繼續思過,元晟隨朕回京,等流言傳到建安,傳到元符,朕只是想讓舅母知道她有一個多出息的兒子。」
他說完了,天地寂靜無聲,懷瑾只覺心痛如絞,痛得無法呼吸。
如果元晟的母親聽到這個流言,一定會逼元晟娶妻,那麼元晟就是在她和他的母親以及元晟一門之劍做選擇。
元晟曾包容她的欺騙,曾為了救她兩次奮不顧身,可當面對親情和責任,他還會為了她不顧一切嗎?
這就是韓旻的目的,哪怕賠上自己的聲譽,也要拆散她和元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