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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報與西湖風月知。

  第四十五章。報與西湖風月知。


  在宮九的童年裡,最溫暖的回憶都是自家娘親給的。在無數個輾轉難眠的夜,娘親不疾不徐的嗓音都會陪伴著他。在娘親的話語里,他知道了大唐風月,知道了西湖藏劍,也知道了心劍葉英。


  西湖藏劍,那是娘親一生都魂牽夢縈的存在。六百年烽煙,葉家幾經沉浮,早就不負當年西子湖畔的模樣。可是卻總有那痴心絕然的後人,捧著零星舊事,撐著藏劍一門不折的風骨。


  哪怕經年流轉,一壺溫酒向長空的西湖藏劍,也總有人記得。


  至若後來,宮九認識了葉且歌。他時常想,天下相似之人何其多,他又何必對她執著?


  的確,他注意到這個小姑娘,最初的時候,是因為她的聲音和娘親很像。可是相識日久,宮九愈發覺得葉且歌讓他熟悉又心安。


  他一門心思的認定這是自己娘親的轉世,除卻心中的一點偏執,更多的是因為葉且歌身上有一種和他娘親一樣的氣質。那種氣質可以說是君子如風,可以說是洒脫恣意,可以說是自有風骨。可是一言以蔽之,那種氣質可以概括為兩個字——藏劍。


  藏劍。


  宮九身上流淌著一半葉家的血,他的娘親對它如此執著,於是對於這兩個字,宮九就不可能無動於衷。


  所以當葉英說出自己的名字的時候,宮九的心有一瞬間高高的提了起來。他下意識的就去握住了葉且歌的手——他娘親的手。只有這一刻,從來都是肆意妄為的九公子心中無端浮現出了一抹害怕。


  他知道他娘對藏劍的感情,也知道葉且歌對藏劍的執念。在聽見葉英這個早就該泯滅於歷史的名字的時候,宮九的第一反應就是害怕。


  ——他怕,這個男人是來帶著他娘離開的,去那個她心心念念的大唐,去那個與這裡隔了六百年的藏劍山莊。


  藏劍不復!藏劍不復!藏劍不復!


  有那麼一瞬間,宮九想要大聲的告訴葉且歌這個事實,想讓她不要痴心妄想,安安心心的留在這裡——南海也罷,盛京也罷,哪怕是她要去西湖,至少她要留在這個時空里。他好不容易才在今生又一次能夠見到娘親,生死相隔這種無力感,他體會一次就夠了。


  可是望著那一雙清澈到能看清他自己的影子的雙眸,宮九緊緊的閉上了嘴巴。他知道這四個字對於葉且歌來說有多殘忍,她是他娘親的轉世,是他絕對不能傷害的人。


  在這陣讓人難堪的沉默之中,葉英終於緩緩道:「你是葉鳶之子。」


  若非如此,葉英實在想不出,這個青年會對他如此了解的原因。


  宮九的手顫了顫,葉且歌察覺到了他的顫抖,不由用自己另一隻自由的手覆蓋在了宮九冰涼的手背上。


  「阿九?」


  葉且歌偏頭看了看宮九,滿眼的詫異。葉鳶是何人,葉且歌自然知道。每一年祭祖,葉且歌總是要單獨對著葉鳶的牌位上一炷香,再獨自一人跟她念叨一陣的。她也已經見過了那位表姑父,也聽他提起過自己那個「不省心的兒子」。


  不過阿九他……不是太平王世子么?

  覺得觸碰到了一點陰謀的味道,葉且歌小小的抽了一口氣,默默的在心中給那位倒霉催的太平王點了一根蠟燭。


  聽見葉且歌帶著一些疑問的語氣,宮九「哼」了一聲,抿唇半晌,才道:「葉家的人,我可只認阿葉一個。」


  說著,他別有深意的看了一眼葉英,十分刻意的將葉且歌拽到了自己身後,語氣中十足的警惕,卻也帶上了幾分鄭重與崇敬的對葉英道:「大莊主踏碎虛空而來,如今可有尋找過回去的法子?」


  回去。


  這是葉英和葉且歌都刻意迴避了的話題,他們兩人選擇了向前看,選擇了在這個陌生而人事皆非的六百年後的時空之中重建藏劍山莊,卻沒有人提起過要回到那個烽煙四起的大唐。


  不是怕了烽煙,不是畏了亂世。葉英甚至想過,若是真能回去,以他一人之力——以他參詳了之後的全唐舊史的一人之力,應當能夠扭轉大唐傾頹。縱然做不到那樣的地步,他也能守住故園山水,讓戰火絕跡蔓延不到西湖的任何一隅。


  可是葉英沒有對這個念頭執著。


  葉家以格物之法參詳劍術,將西湖的靈山秀水與四時的更替都淬入了劍招之中。葉英抱劍觀花數載,參詳的便是得與失,放棄與執著。


  俯仰於天地,葉英自知失去的就是失去,縱然他將虛空再一次踏碎,回到了六百年前,可是改變的,也不會再是最初的那段歷史。所以,所謂的「回去」,也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若是他孑然一身,若是他沒有錯失自家徒弟的又一次成長,葉英是會想盡辦法帶著徒弟回到大唐的——哪怕,那時候,那個大唐,已經不是他們曾經的大唐。


  可是沒有如果,葉英知道,有些東西,自己終歸是錯過了。


  他來的時候,小徒弟已經一十有五。在之前的十五年,他家且歌生長的地方叫做白雲城。當葉英第一次見識葉且歌出招,從她洒脫如昔的劍招之中隱隱覺出幾分海嘯風雷,覺出幾分飄然若雲,葉英便知道,這十五年的光陰,從來都不是平白虛度的。


  至若後來,葉英聽著他家小徒弟絮絮叨叨的跟他嘀咕著這些年的經歷。她提起白雲城的時候的語氣,葉英其實是很熟悉的——曾幾何時,他也無數次聽見且歌跟她的師弟師妹們念叨,從她的三言兩語之中,就能感覺到她對這個「家」的熱愛。只是那個時候,她的家,名曰藏劍。


  然後是且歌提起她的那位兄長的時候,尾音都會上揚的語氣。葉英也不會不熟悉,因為一直到今日,他家小徒弟喚他的時候,都會是這個語氣。白雲城城主府中的境況,葉且歌已經與葉英說得詳細。一手養育、相伴疼惜。葉英需要承認,在這一點上,葉孤城做的比他要好,也要更稱職。


  葉且歌剛被塞到葉英懷裡的時候,葉英也只是剛剛出關。那時候他得悟心劍,雙目卻已渺。驟然的黑暗讓他自己照顧自己都有些吃力,更勿論要去照看一個軟綿綿的孩子。一直到且歌三歲開悟,葉英甚至都很少去看她,只是一直將她交由羅浮仙照顧。


  在今生今世,葉英晚來一步,在找到他的徒弟的時候,她已經和白雲城,和葉家兄長羈絆已深。


  葉英嘆了一口氣,竟覺得有幾分心疼——他的徒弟,彷彿從小就在不斷的失去。


  她一出生便被父母「寄養」在他這裡,失去了父母的疼惜照顧。和天策府的小軍娘玩到了十二歲,在一次敵軍偷襲之中失去了這個最重要的朋友。然後,是接連的明教、七秀、純陽、五毒。


  葉英還記得自己第一次見到這孩子哭。那時候她二十三歲,已經長成了十足明媚的女子,一襲黃衣英姿颯爽,俊雅如風,出□□霆。


  可是那一天,她卻縮成了小小的一團,趴在自己的膝頭,哽咽著說道:「師父,我明明都已經那麼努力了,我明明都已經那麼努力了的……為什麼我救不了她們,一個都救不了!」


  葉英知道,那一天,她在戰場上幫著收斂了跟她從小打到大的霸刀山莊的女弟子的屍首。那是異常慘烈的一戰,那個女弟子的殘骸只剩半副,腰間只余長刀一柄。


  自己的膝頭一片濕冷,被徒弟的眼淚浸濕。葉英那是第一次因為自己的徒弟而覺得有些擔憂,在此之前,葉且歌實在是讓他再放心不過的。而真正讓葉英擔憂的是,他怕,怕這孩子失去著、失去著,就漸漸的習慣了。


  而如今,自己真的能夠狠下心來,剝奪這孩子好不容易重新擁有的一切么?家人,朋友,故土。每一樣,都是且歌前世曾經失去過的。


  葉英也不願意讓且歌在這些東西和自己之間做選擇,哪怕他明白,只要他開口說要回去,這孩子一定會毫不猶豫的點頭應下。


  可是葉且歌對葉英珍之重之,人非草木,葉英又豈會半點不顧及徒弟的感受?

  只是,就連葉英自己都沒有發現,自始至終,他也從未起過將葉且歌獨留在此的念頭。


  「大莊主想要回去?」


  葉英心念幾轉,其實也沒有沉默多久。然而對於一顆心已經高高懸起的宮九來說,這樣短暫的沉默卻也顯得太過漫長了。他不由的又問了一次,語氣之中少見的帶出了幾分掩藏不住的急躁,握著葉且歌手腕的手也不由的用力。


  葉且歌被他猛地攥住手腕,身體本能就是催動內力將他彈開,不過她到底忍住了這個念頭,只是有些疑惑的看著宮九緊繃的唇角。


  指骨捏著腕骨的細碎聲響,掌心的肌膚和手腕的皮膚的摩擦之聲,這些常人根本就聽不到的聲音,卻因為葉英的特地關注,而在他的耳中變得越發的清晰了起來。


  皺了皺眉,葉英出手拂開宮九握著自家小徒弟手腕的手,將人拉到自己身側,才回道:「我也決意留在此間,假以時日,西湖之畔將再現藏劍山莊。」


  宮九周身緊繃的神經驟然一松,哪怕知道對面之人看不見,他的臉上依舊浮現出了輕鬆而溫和的笑意。宮九有心想要拉過一旁的葉且歌,不過眼前這位大莊主回護之意已經很明顯,想到自己方才捏痛了葉且歌的手腕,宮九心生愧疚,終歸沒有再伸手。


  抽出別在腰間的白玉扇輕輕搖了兩下,宮九道:「宮某也小有薄產,若是大莊主需要,可以讓我……咳,讓我家小表妹來尋我,宮某一定竭盡全力,以全家母心愿。」


  險些脫口而出那句「我娘」,到半路終歸生生變成了小表妹,宮九在心裡默默對他娘說了句「兒子不孝」,然後機智的在後半句換了個說法——反正重建藏劍山莊什麼的,是他娘「兩世」的共同心愿嘛。


  葉英並未推脫,點頭應下。宮九也少了心頭疑慮,跟著淺笑以對。一時之間,方才還有些怪異的氣氛,驟然變得融洽了起來。


  宮九和葉英又交談了幾句,不多時候,花滿樓和陸小鳳兩人陸續從樓上走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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