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能量守恒(2)
葉少寧請傅特助送人,回到病房,看到童悅手托著下巴,在燈下出神。她已洗過澡,換上了舒適的睡衣,頭發還沒幹透。他站著,鼻子一陣陣發酸。童大兵和錢燕的注意力隻集中在突然冒出來的孩子上,沒有人問一聲她好不好,她今天差一點就消失在天空中。這些年,是不是她一直習慣這樣被忽視,所以才時時穿著厚厚的盔甲?
“怎麽了?”童悅見他呆呆地站著。
他跑過去,輕輕抱住她:“你顧及阿姨是彥傑的媽媽,又可憐你爸爸,處處忍著。以前是我疏忽了,以後再也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晚輩應該孝敬長輩,但長輩也得有個長輩的樣子。”
“你以為我怪罪你嗎?沒有,其實我很感動,有人在他們麵前這麽維護我,我都有點受寵若驚。”感覺自己被捧在掌心中,是那麽珍貴。
“男人不是生來就頂天立地,要經過許多磨煉,才能做到真正的成熟。你教的都是學霸,所以要求特別苛刻,連個緩衝的時間都不給我。”想想自己,大概是世界上最可憐的準爸爸了。
“喀,我又有點餓了。”這人是教導主任上身了,動不動就小鞭子直揮。
童悅吃飽喝足,躺下休息。葉少寧把頂燈熄了,隻留下一盞柔柔的壁燈。一場虛驚,耗神又耗力。童悅頭沾著枕頭,眼皮就打架了。葉少寧的手臂從被下伸進來,一隻握著她的手,一隻顫顫地摸上隆起的肚子。那手像懸了空,隻敢指尖接觸,不敢用力,生怕壓著裏麵的小娃娃。
童悅側過身,麵向他。“別說話。”他閉上眼。今生與他生命不能分割的兩個人,現在都在他的掌心中。他差一點失去,現在,他抓住了。童悅先前還一臉溫柔地凝視著他的俊容,漸漸地,眼皮就合上了。好像打了個盹,眼睛費力睜開,發覺外麵一點聲音都沒有,葉少寧還是原先那個姿勢,眼睜得大大的。
“幾點了?”她的手給他握著,都冒汗了。
“十二點多。”
“怎麽不睡?”
“我怕我一閉上眼睛,你又跑了。”
午夜裏,聽著這有如夢囈的指責,心特別的柔弱。睡意也沒了,眼中淚水盈眶。“我保證以後不會了。”
“你總說不能信任我,其實我也不敢信任你。如果你不能徹底悔改,以後的日子怎麽過?”
童悅無語。這是要她寫保證書?
“你抱著我睡,好不好?”秋夜涼意逼人,她隻能采取折中的辦法。雖然床小,但緊貼著,應該不會掉下去。
“我們離婚了,不應該睡在一張床上。”
她差點沒一口氣背過去。不睡在一張床上,卻可以上下其手?“你到底想怎樣?”不會就這麽坐到天亮吧?
“我不知道。”他恨恨地瞪著她。
從醫院回書香花園的當天,葉少寧就出差了,那天是五號。童悅本來想心平氣和地和他說說工作的事,學校九號開學,她最晚在八號回上海。在這個時候提起這件事,有點難以啟齒,可是又沒有辦法。他沒說去哪兒,也沒說去幾天。
他前腳剛走,李嬸跟著來了,笑得眼睛眉毛擠到一塊:“童老師,我真替你和少寧高興。你們天生就該是夫妻,棒打鴛鴦都打不散。”李嬸勤快,進了門就收拾屋子,她想搭把手,李嬸都不肯。“我告訴你,童老師,少寧那天態度才叫狠呢,他媽媽給他唬得一愣一愣的,啥都沒敢說。”李嬸直起腰,放下抹布,清了清嗓子,學著葉少寧的樣,“‘媽,童悅懷孕了,已經有了六個月。不管你怎麽難以接受這個事實,你這個時候都不可以隨便打電話給她,更不可以跑去書香花園找她,除非你想以一個婆婆的身份發自內心地關心她。孕婦這時候最不能受委屈,也不能憋著氣,不然會影響到肚子裏的寶寶。’哈哈,少寧媽媽那個臉,一會兒青,一會兒紫的,都成豬肝了。童老師,我真是佩服你,來這一招母憑子貴,就將了她的軍,讓她啞口無言。”
童悅心下流過一種熟悉的感動,輕淺卻很溫柔。她也要努力了,羅佳英畢竟是葉少寧的媽媽,她和她關係太僵,難做人的是葉少寧。如今的他,真的是成熟了,處處把她放在首位,顧及她的尊嚴,顧及她的情緒,雙臂張得大大的,她在他的懷抱裏感到很溫暖。
看電視看到睡著,睜開眼,外麵已是華燈初上。這幾天的天氣都是晴好為主,晚上,窗外多了些蚊蟲,桂花的香氣越來越濃。李嬸做好晚飯已回去了。她在屋中轉了轉,打開衣櫃,裏麵空蕩蕩的。她的衣服在上海,他的在荷塘月色。擰開床頭櫃上的台燈,隨手又拉開抽屜,一怔。裏麵有個粉緞的盒子,她再熟悉不過了。一對戒指緊緊相依著,安安靜靜地躺在裏麵。她記得離婚時,她把戒指還給他了。他什麽時候放進來的?
撥了電話過去,很快就有人接了。“事情辦得順利嗎?”她抱著抱枕,柔柔地問。
“稍微有點棘手,不過,會解決的。”他在喝水,她聽到咕嚕一聲咽水的聲音,不禁想起他蠕動的喉結,臉有些發燙。
“哎喲!”小姑娘在翻身嗎?動作幅度有點大。
“怎麽了?”
“寶寶在抗議,說爸爸今天沒有陪她。”
葉少寧笑了,無限幸福:“爸爸在為她的明天而努力,事情一處理好,立刻回家。爸爸也很想寶寶,每時每刻都在想。”
出院前一天,他坐在她對麵,突然看到小姑娘把她的睡衣踢得一起一伏。
她嬌嗔地說:“寶寶聽到你聲音,在向你撒嬌呢!”他興奮不已,急忙提高音量。那天真是奇怪了,他站在左邊,小姑娘就在左邊踢腳,他站在右邊,小姑娘就在右邊揮手。他倆玩得很歡,她卻被折騰得不輕。
“隻想她?”她嬌羞地道。
“你說呢?”
“什麽時候回來?”
“後天。”
後天就是七號,還來得及。
六號,葉一川來了。她真是無顏麵對,頭一直低著。葉一川笑得合不攏嘴:“小悅,你總是帶給我們葉家許多驚喜。”
她羞愧得恨不得鑽桌子下麵去。
“真是個好孩子,我一直覺得少寧不配你。這幾個月,你受苦了。”這苦是她自找的。
“爸,以前我也有不懂事的地方,你多見諒!”
“不懂事的是少寧媽媽,越老越像小孩。放心,以後啊,她會把你疼到心坎裏的。”
她笑笑,不是很抱希望!
李嬸現在每天都過來,把所有的家務事都包了,還監督她每天散步至少半個小時。七號早晨,她請李嬸多買了點菜。孕婦又不是病人,做點飯菜還是很麻利的。秋天天氣幹燥,不宜吃太油膩的東西。她讓李嬸幫忙,親自下廚。她今天要包水餃,李嬸會擀麵皮,很薄很圓,一個個像是模子鑄出來的。餡做得非常講究,裏麵有新鮮的蝦,一粒粒去了殼剝出來的,還有精豬肉、香菇、筍丁,和餡的時候,加進柴魚熬的高湯。
李嬸不住地咽口水:“童老師,和你一比,我做的那吃的簡直像豬食。”
“別誇張啦,我這個太費事,平時哪有時間做。”今天是特地為“賄賂”某人才這般費心做的。先下了幾隻試吃了下,味道非常鮮美,咬起來還有股清香味。她又煮了條大黃魚,拌了兩碟小菜。
暮色剛降,葉少寧開門進來了,提著個大大的行李箱,她正在廚房忙碌,也沒多看,隻催他洗澡吃晚飯。他什麽也沒說,走過去抱著她,把頭埋在她肩頭,好久不動。她扭頭看他。
“沒什麽,我剛剛以為我在做夢,原來是真的。”他愛憐地摸了摸她的臉,回房換衣。
她愣在灶台前好一會兒。
他雖然沒開口誇她,但從他的表情上,她看出,他對於晚飯非常滿意。他足足吃了兩大盤水餃,是她這孕婦食量的兩倍。
收拾好鍋碗,澡也衝好,她走進書房,他已打開筆記本,查看郵件。
“少寧,我想和你說件事。”她斟酌了又斟酌,鼓足勇氣。
他抬眉。書房裏隻有一把椅子,他坐著。他拍拍膝蓋,她猶豫了下,小心地坐上去,“我胖了很多。”
“你先說事。”他的手自動地摸上她的肚子。
“那個、那個長假要結束了,學校也要開……”“學”字還沒說出口,她感覺後麵的人身體一繃,慌忙噤聲。
“你要回上海?”
“沒辦法,我簽了合約,也不能對學生不負責。”
“是的,別人是不能負的,負我肯定沒關係。”牙齒又咬得咯咯響。
“少寧,你冷靜點。之前是我做得不周到,但是事情已經這樣,我隻能遵守。”
“好啊,你走吧,沒有人攔著你,我們又不是彼此的誰。”他氣得把臉別過去。
她歎氣,咬了咬唇,從口袋裏摸出一枚男戒,拉過他的無名指,就往上套。
“你在幹嗎?”他蹙眉。
“少寧,我們複婚,好不好?”臉皮還沒練得很堅韌,從耳朵到脖頸都是通紅的。“你考慮清楚了?”
“嗯!”
“不委屈?不勉強?不是坑?”
“葉少寧,你得寸進尺,不複拉倒。”誰沒有脾氣,她氣得欲站起。
“誰求婚這麽凶悍,你在逼婚嗎?一點誠意都沒有,誰敢當真?”他低低地嘀咕,連忙曲起手指,不讓她碰到戒指。
“誰會把這種事當兒戲?”
“還不是兒戲?結婚六個多月就離婚,離婚不到四個月又複婚,哪家婚姻這麽折騰的?”
她耷拉著頭,心虛得直抽氣。
他歎口氣,吻吻她的雙頰:“下不為例。明天去把手續辦一下。學校那邊,我已經幫你處理好了。”
“你這幾天是去上海了?你怎麽處理的?”
“請假呀!養胎,產假,哺乳期,就這樣一直請下去了。”
恒宇的總經理找上校長談判,校長哪裏是對手。
童悅愧疚道:“挺對不住那幫學生的。”
其實葉少寧一點都沒發揮和客戶談判的水準,他把姿態放得很低。他請校長出來喝茶,給校長講了一個故事,故事的主角是個女孩,她的童年,她的戀情,她的婚姻,她剛剛過世的媽媽,她在飛機迫降前說的話……講完,校長眼紅紅地把合同撕了。
“他們集體給你寫了張賀卡,一會兒給你看。我……還去鬆山看了下彥傑。”
“那是個好地方,是不是?”
“冷寒給了我這個,在彥傑的床鋪下找到的。”葉少寧張開手掌,掌心裏是一枚劣質的玉觀音。
那一年,她不是很想去峨眉山,舍不得錢。彥傑說去吧,慶祝下學生生涯的結束。旅費也是彥傑給的,還有兩個同學一起。坐了兩天兩夜的火車,又從成都坐了幾個小時的汽車,才到達峨眉山下,整個人都要散架了。
民宿安全性不夠,酒店的房價又貴,她們選的是某單位的療養所,非常雅靜。開了窗,對著遠山、水田,有老牛在田埂上慢悠悠地走。夕陽西斜,看著特別有畫麵感。她激動地給彥傑打電話。
電話一通,她柔柔地叫“哥、哥”,總是連著叫兩聲,尾音拖得長長的,笑聲在唇齒間回蕩。彥傑的話少,專心聽她說。山下蚊蠅多,才說了幾句,腿上和胳膊上就被咬了幾口。
“找服務員要蚊香去,不然夜裏怎麽睡?”清清冷冷的語調,卻掩藏不住對她的關心。
“來這麽遠怎麽舍得睡?何況半夜就要起床坐車上山看日出。”
“記得租件大衣上山。”彥傑叮囑。
三點起的床,黑漆漆的夜裏,一輛輛旅遊車盤旋上山。峨眉山的險峻與陡峭,在車燈一束束光線中顯露出來。沒人敢隨便講話,隻是無言地看著外麵的夜色。
車停下,濃濃的山霧裏出現了幾家小店,都是出租大衣的。山中的氣溫比山下降了好幾攝氏度,想必山上是寒冷的。大衣不知多少人穿過,有股無法形容的怪味,也顧不上,保暖重要。
山上霧更濃,氣溫果真更低。一堆堆的遊客這兒依依那兒靠靠拍照留念。她攏緊大衣,隨一群上了年紀的遊客去了山頂的寺廟。手伸進口袋,摸著裏麵的兩塊玉。劣質的玉,在山下的商店也賣不了不少錢。一塊是玉佛,一塊是玉觀音,她向營業員還要了兩根頸繩,一根墨綠,一根紅。
在太陽升起之時,寺廟的住持都會在廟內為遊客們的信物開光祈禱,聽說非常靈驗。
進寺廟也要排隊。輪到她時,她雙手捧上玉塊,放進佛盤之中,然後跪在佛祖前,在煙霧繚繞之中,閉上眼,雙手合十。玉塊回到手中,冰涼地貼著掌心,仿佛多了一層不同的意義。
走出寺廟,霧慢慢散去,她看到了連綿起伏的山脈,看到懸崖邊掛著露珠的一蓬蓬綻放的山茶花,看到太陽像個嬉戲的孩子,俏皮地從雲層中躍出。天,亮了,霞光染紅了整個山巒,照亮了她一張清麗的小臉。
上了回青台的火車,她給彥傑打電話。“哥,這個周末回青台吧!”她站在走道上,車開了,四川慢慢遠了。
“剛回去過,這周我有事。”
“回吧,你不想看看我有沒有曬黑?”
那邊沉默了。
周末,彥傑真的回來了,給了錢燕一個巨大的驚喜,匆忙之中,錢燕還是燒出了一桌好菜。習慣性的,她和彥傑坐一邊。錢燕給他夾菜,他給她夾菜,隻有童大兵吃自己的。吃完飯,他說去海邊的音樂廣場,那兒晚上有人散步,有流浪歌手演出,情侶最多。他們在一座雕像前停下腳步。月色並不美,海風潮濕而又悶熱。
“哥,閉上眼睛。”她神秘地擠擠眼,雙手背在身後。
“搞什麽?”他瞪大眼睛。
“聽話,快點。”她噘起小嘴,佯裝生氣。
他失笑,無奈地閉上眼。她給他戴上了玉觀音。他睜開眼,她笑得眼都快沒了,“我也有,哥,我們是一對。”她從衣領口掏出一枚玉佛,向他晃悠著,“我請大師在佛祖前開過光,它會保佑你的。保佑你一生平平安安、幸福快樂!”
童悅一遍遍地撫摸著微涼的玉觀音:“少寧,我想我一輩子都忘不了彥傑的。”
“嗯,記著吧!”葉少寧大度道。他沒有告訴童悅,冷寒說,彥傑在最後的日子裏,好多次彥傑把玉觀音貼在唇邊,一遍遍地親吻。他聽了後心裏麵有點酸溜溜的,但隨即便釋然了。
彥傑已經不在,他和童悅還有很長的路攜手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