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琉璃月(1)
先是何也提出來的,周日下午他不想回家,他也不是想請童悅輔導,他想去童悅的家做作業。“不知為什麽,隻要老師在身邊,就不慌了。”
考前綜合征,不隻是學生,老師們也是,神經繃得緊緊的,走路都一臉凝重。楊羊每天大驚小怪,嚷得別人看到她都繞得遠遠的。和她一起,緊張係數會飆升。童悅有點為難,她現在的家是實中呀,宿舍巴掌大,何也又是個大男生,怎麽辦?她還不能拒了何也,他好不容易才恢複正常了。她找鄭治商量,借了個小會議室,又向保安借了個簡易的灶台,勉強算是家了。
周日下午,會議室裏放著輕音樂,何也在做作業,她在走廊上做飯。過了一會兒,李想來了,然後是班長,後麵跟著謝語。又過了一會兒,趙清領著一幫汗津津的男生朝她嬉皮笑臉地走過來。
童悅看看食材,幸好買得多。大大小小十二個人,男多女少,這分量得做多少呀?
西葫蘆切得薄薄的,裹上雞蛋和麵粉,用素油炸,三盤。牛肉切成丁,熬成醬,待會兒澆在涼麵上麵。大蝦直接扔清水裏,水一開,撈上來,剝好,蘸點醋,這才是海鮮的本味。湯就是平常的西紅柿雞蛋湯。童悅怕不夠,又做了幾鍋雞蛋餅。
她一扭頭,看到何也站在後麵:“老師,是不是女生結婚後都會這樣做飯?”
這個問題要怎麽回答?比如桑二娘,除非張青愛上了做飯,不然她估計一輩子都會吃外賣。“一般都會吧!”她找了個折中的答案。
何也歎道:“我媽媽做飯也很好吃。看老師這麽賢惠,我也有點想結婚了。”
“現在上了大學,就允許結婚了。同學,快點高考去吧!”
何也嘿嘿傻笑:“真羨慕師丈。”
師丈?童悅愣了會兒,才明白何也說的是葉少寧。傅特助沒有再出現,她沒有一點失落,意料之中,情理之內。她換了家醫院去做產檢,醫生給她戴上耳機,她可以聽到裏麵傳來強有力的心跳聲。她咬著唇,一下子熱淚盈眶。
這個下午,像個開心的茶話會。李想問童悅下周還繼續嗎,趙清搶著回答:“當然。離高考沒幾周了,童老師珍惜你們都珍惜不過來呢,哪裏舍得拒絕?”童悅狠狠瞪了趙清一眼,不過還是答應下來了。
第三次模考,羊群整體恢複到正常水準。鄭治看著統計數據,熱淚盈眶。
幾天後的下午,保安打電話給童悅,說有個律師找她。童悅一下就明白了。律師開車帶她去了一家茶室,他點了綠茶,她喝白開水。
他遞給她一份文件:“這是我草擬的離婚協議,你若有什麽其他要求,我和葉總再商量。沒關係,你盡量提,我們盡量滿足你。”
她匆匆瀏覽了下協議內容,葉少寧很大方,書香花園的房子給了她,紅色君威給了她,家裏所有的存款,也給了她。他隻要了荷塘月色的那套小公寓,還有股市上的資金。
她從包裏拿出筆,把財產分割這一項全部畫去,又從錢包裏拿出他送她敗家的卡,摘下手上的鑽戒,一起放在協議上。
“我們結婚不久,我對家裏也沒什麽貢獻,我會找個時間去拿我的衣物,那些都是他的。”
律師目瞪口呆,這人和錢有仇?
“這個世界是很物質的,沒錢哪裏都走不通。童老師,切不可意氣用事,你要慎重考慮。”他古道熱腸地提醒,唉,逾矩了,他可是葉少寧的律師。
“我已經得到了我最想要的。”她有了小姑娘,其他就不奢求了。
律師以為她說的是自由,歎了口氣:“過了這村就沒這個店了。”
她微笑:“謝謝,我得趕回學校了。協議出來通知我簽字。”
這是大事,想必他已知會過雙方父母。果然,剛到學校,童大兵電話就打過來了。童大兵覺得童悅有錯,所以也沒臉和人家講什麽:“我真不知你是犯傻還是有病,怎麽能做出這種事呢?”
這把年紀,還讓爸爸這樣擔心,她很愧疚,隻應著,不辯解。最後,童大兵長歎一聲,畢竟是自己的女兒,不能坐視不管:“暫時先搬回家來住吧,以後再租個房,我托別人幫你留意一下,看有沒合適的人,隻怕咱們不能提什麽條件。”
童悅啼笑皆非。
錢燕在一邊說:“搬回來住?街坊鄰居問起怎麽回答,她住慣大房子,咱家這麽小,她哪裏住得了?彥傑和他老婆回青台住哪兒?少寧不會虧待她的,買一套好了。”
“爸,學校有宿舍,我沒事的。”她反過來安慰他。
“養個姑娘幾十年不太平,你瞧瞧我家彥傑,就是不一樣。”錢燕洋洋得意。
最不淡定的是江冰潔,天都黑了趕到實中,請保安叫童悅出來。母女倆坐在街心花園的長椅上,江冰潔滿臉的汗,眼中盡是心酸。“非得要離婚嗎?”她怯怯地握著童悅的手。
“離婚的人多了去,沒什麽的。”她故意輕描淡寫。
“先前不是好好的,你爸爸把他誇得不行,到底出了什麽事?”
“不一定非得有事,就是緣盡。”
“他外麵有人了?”
她譏誚地彎起嘴角:“為什麽不說是我呢?”
“我這麽個悲劇放在你麵前,你不會傻到重蹈覆轍。你自重到苛求自己,不到山窮水盡,你不會選擇這條路。”江冰潔非常肯定。
她震驚地看著江冰潔。血緣真是奇妙,知女莫若母,哪怕她早早地棄自己而走,這世上最了解自己的還是她。
羅佳英也出場了。
“羅大媽,你有什麽話,找律師來和我談,請不要再打我電話。這次我會接聽,下次我會把你的號拉進黑名單。”和葉少寧離婚,最大的好處是對羅佳英講話不需要再小心翼翼斟酌言辭了。
羅佳英哪見過童悅這麽犀利的一麵,好半晌才回過神來:“你別以為我願意和你講話,我就是告知下你,你和少寧婚前有協議,誰出錯誰淨身出戶。我去問過你繼母,你背著少寧把孩子打掉,這是天大的錯,哼,所以你別想從我們葉家拿走半分錢。”
“婚前協議隻這一項?我們之間好像也有什麽協議的。”
羅佳英結巴了:“你、你空口無憑!”
“我手機有錄音的,你想讓我交給你兒子嗎?為什麽我要偷偷去做手術,因為這是他媽媽逼的。兩年期限未到,我不得不如此,不然我就失去了這個家。現在家已失去了,我沒什麽可顧忌。”
羅佳英知道這話的後果,如果少寧得知這事,怕是一輩子都不理她了。“好,我們會補償一點錢給你。”羅佳英咬牙切齒。
童悅皺起眉頭:“葉家很有錢嗎?”
“明知故問,不然你為啥死活要嫁少寧?”
“可是我怎麽感覺你很窮似的,口口聲聲講我占了你葉家的便宜,視錢如命。這樣吧,我補償你們家好了,你想要多少和律師說,我給你。”
很久沒把胃當酒精的容器了,葉少寧在和客戶應酬時,特豪爽,成功將自己灌醉。
夜裏醒來,口幹舌燥,胃餓得難受,起身倒水,水壺裏空空的,冰箱裏也空空的。想起從前保溫盒中的夜宵、床頭櫃上暖壺中的茶,他嘔吐時在身後輕輕拍著的柔軟手掌,站起身遞過來淨口的溫水杯、濕毛巾,一切恍若隔世。
一個人悶悶地坐在床邊抽了兩支煙,一彎清月在夜空與他做伴,將他落寞的身影拉到窗邊。
宿醉的結果是腦中有如裝了個發電機,整天嗡嗡作響。渾身無力,還得撐著開會、聽匯報。
童悅養嬌了他的胃,本來就挑剔,現在吃什麽都不香。不香,也得習慣著。孤單,也得習慣著。
律師打來電話,按照童悅的要求,重新修改了離婚協議,要送過來給他看看。
他聽說了,她什麽都不要,真的要和他斷得一幹二淨。她不謀不圖不留戀,揮揮手,不帶走一片雲彩。
和周子期多日不聯係,打電話過去,周子期愣了幾秒鍾才答話,兩人約了去小飯館喝酒。
“最近怎樣?”他給周子期倒上酒。
周子期苦笑:“湊合著過吧!嗬嗬,我現在是真的有點後悔了,其實激情啥的,沒意思。陪自己一輩子的是老婆,是兒子,得罪了他們,你就是四麵楚歌。”
“嫂子還沒原諒你?”
“好不容易有了一個製我的把柄,就像手裏拿了根木棒,天天都要在你頭上敲幾敲。”
“但是她不會和你離婚是不是?這說明嫂子心裏有你。”他露出羨慕之色。
周子期點頭:“那是。唉,男人的腸子都是花的,控製不住呀!不談這些了,說說你和童老師,有孩子了嗎?”
“我們分了。”
周子期小眼睛眨個不停:“分了是什麽意思?”
“就是離婚了。”
“沒事找事做呀,這都幹嗎呢?”周子期拍著大腿直嚷,“童老師那性子可不像淩玲,誰有本事打動她?你呢,溫和親切,容易讓人誤會,但想誘惑上,難!賭氣說的話?”
“離婚協議都快簽字了,是真的。”
“哪裏出了錯?”
葉少寧閉了閉眼:“前麵是因為樂董的女兒,她和我吵過幾次,後來關係慢慢好了,突然惡化,現在死局。”
“像陶濤的車小姐?”周子期眼睛眯成了一條線,泰華是他們公司的大客戶,他見過:“你喜歡她?”
“一開始覺得挺可愛的,沒心沒肺,大大咧咧,像個開心果。和她在一起,很輕鬆,你不會去想很遠很深的事,仿佛什麽都是簡單的,就像是讀書的年紀,不懂社會的深淺,不識人心的複雜,世界就是校園那麽大,每天傻樂著。那一陣子,她給我做助理,因為她搞砸了銀行貸款,我給她補救,她很黏我。童悅和我媽媽的關係剛好很僵,我不管回哪個家,都要謹慎小心地說話,真累!我和車歡歡在一起的時間可能太多,所以她對我有了不應該有的想法。國外長大的小孩,不是很顧及別人的感受,然後……”他苦惱地皺起眉頭。
“少寧,雖然我沒資格講,你這事可能處理得不夠妥當,童老師多心了。好好哄哄她去,低個頭認個錯,就行了。離婚很好玩嗎?”
“喝酒吧!”他沒有繼續說下去。哄她、寵她、討好她,他都做過了,可是她已視而不見。
帶了傅特助去政府拜見新上任的主管城建的市長,順便看望了下嬸嬸蘇曉岑。蘇曉岑問起童悅,他沒提離婚的事,隻說很好。
“今天高考第一天,她大概忙壞了。”蘇曉岑說。
他都忘了高考這事,怪不得馬路上警察多了許多。電梯門一打開,正遇上樂靜芬和秘書,稍有那麽一點不自然,他先出聲招呼:“樂董好久不見!”
樂靜芬冷著臉停下腳:“葉總可是春風得意。”
“哪裏!”他微笑。
“你為什麽不問候下歡歡呢?以前你們可是形影不離。”
傅特助連忙說先去開車,樂靜芬的秘書說要去下洗手間,電梯口隻留下葉少寧和樂靜芬。
“人都要往前走,誰會一直回頭看?”葉少寧溫雅倜儻,笑意不減。
“葉總倒是適應得快,歡歡死心眼,被別人利用了,還不肯抽身。”
“樂董言重。除了孩子可以做不顧後果的事,可以說不顧後果的話,其他人都沒這樣的資格。隻要做了或說了,都必須承擔起後果,換作是你是我,都是。所謂利用,都是圖錢財、權力或美色。這個詞用在車小姐身上,不知利用她的人得到了什麽?”
“歡歡去了海南度假,你知為什麽嗎?”
“她已不是我的助理,不需要向我匯報。樂董,傅特助在等,我先走。”他點頭,轉身。
“葉少寧,事情不會就這麽簡單結束。”
“好!”他微笑點頭,心中歎息,這黑與白在不同人的眼中,顏色有可能是顛倒的。他讓傅特助先回恒宇,自己打了車去實中。
實中門口靜得連一聲鳥叫都聽得分明,警戒線外,家長們團團圍坐在樹蔭下等候。保安看見他,忙走過來:“葉總,實中學生的考點不在這兒,童老師沒告訴你嗎?”
“那在哪裏?”
“一中。”
一中大門外有一條林蔭大道,都是高大挺拔的梧桐,枝葉茂密,陽光漏不進來。童悅看下手機,還有半小時,第一科的考試就要結束了。今早考的是語文,時間比較長。孟愚神情嚴肅,雙臂抱在胸前。有消息從裏麵送出來,作文題目是《回到原點》。這個題目稍顯抽象,他擔憂學生會偏離主題。
童悅有一點眩暈,熱的。她往裏走了走,朝等候的家長們點點頭。這不是她的科目,其實她不需要陪著。但是她在這裏,家長們看著、學生看著,心情會安定。在最後一次班會上,她說她會陪著大家一起走到最後。
趙清也在,他是為了陪謝語。謝語媽媽坐在不遠處,他悄悄地瞥一眼,又迅速地收回目光。
孟愚的手機叮咚響了下,有短信進來。他掏出一看,濃眉蹙起。“又是一頁翻過去,祝你春華秋實,碩果累累。”
沒有稱呼,沒有落款,這語句平淡無奇而又帶有公式化,可是他卻看得心潮起伏。她有可能以為他不知這個號,才有勇氣發來這條短信。他可以想象當她按出這幾字時,手會怎樣顫抖。也許刪了又打,打了又刪,來來回回多次,最後發送時臉通紅,閉上眼睛。說不定事後還會自我埋怨,不該發這條短信。可是他已收到了。
交卷鈴聲響起。童悅長舒一口氣:“孟老師,時間到了。”家長們紛紛站起,卻沒有潮水般擁過去。校門外有學生出來了,個個臉漲得通紅,有人沉默,有人歡喜,有人埋頭走路。家長也不問,隻笑吟吟迎上去。
羊們也出來了,他們沒有著急走向家長,而是向孟愚和童悅走來。他們舉起手,與孟愚擊掌,而對於童悅,不管男生女生,都是撲過去,抱了抱。
謝語似乎考得不錯,抱過童悅後,看到一邊的趙清,悄悄擠了下眼,沒等講話,就被媽媽拉了過去。
李想是最後一個過來的,他朝孟愚點點頭。童悅微笑地看著他,朝他伸出手,他輕輕一拉,手搭在童悅的腰間。“如果回到原點,我仍願意做童老師的學生。”他在童悅耳邊啞聲說。然後,他輕輕放開童悅。
童悅輕笑:“聽著很有創意,下麵繼續這樣發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