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礎潤而雨(1)
第二天早上下了一場疾雨,但很快就天晴了,天空瓦藍瓦藍,空氣澄淨得不含一顆雜質。
童悅沒和眾人去玉龍雪山,那兒海拔更高,她想在古城好好逛逛。蘇陌也沒去,因為他感冒了。鄭治請餐廳服務員給他熬了薑湯,他喝完便睡下了。童悅隨同事們一起去他的房間看望了一下,便出了門。
童悅買了不少東西,也拍了不少照片,多是特色酒吧,回去給桑二娘借鑒借鑒,提高點品位。
經過那條街時她沒有特別留意,隻覺著特別窄,緊挨著石渠。路旁栽著柳樹,樹下放著一張張小長桌,碎花的桌布,藤製的椅子,桌上擺放著一個陶罐,插滿粉紫色的小花。
她停下腳步,連拍了幾張照片,轉身時發現了那家酒吧,名字是東巴文字,不認得,裏麵黑黑的,慵懶的爵士樂如水一般流淌。不知怎麽的就進去了,吧台上坐著兩個外國人,還有一個長頭發的男人。酒保是個絡腮胡子,體形健壯,慵懶地抬起頭,看到她垂下眼簾,隨即又迅速瞪大眼睛,手中擦拭杯子的動作也慢了下來。
“給我一杯蘇打水。”她坐下來。
長頭發的男人斜了一眼過來,同樣怔住,與酒保交換了一下眼神。
酒保輕輕地點點頭,倒了杯蘇打水給童悅:“小姐是來旅遊的嗎?”
童悅隻當是人家熱情,淡淡地笑了笑:“是的,你們這兒很美,也很暖和。”
“上海冷嗎?”長發男人端著酒杯,微笑著坐到童悅的身邊。童悅的左眼皮跳了一下,她側過身看著長發男人,有些不解。
“怎麽我猜錯了,你不是從上海過來的,那麽就是青台?”
童悅緩緩地轉過身,太陽穴突突地跳:“先生是人還是神?”她克製住內心的驚恐,故作戲謔的口吻。
長發男子大笑,示意她從吧台下來,挑了最裏麵的一張桌子坐下。兩個外國男人結賬出門後,酒保警覺地朝外掃了掃,也坐了過來。
“你進門時,我就認出你了,是韋彥傑讓你過來的嗎?他現在在哪裏?我們已經有很久聯係不上他了。”酒保急切地問。
童悅的手抖到不行:“對不起,你們講什麽我都聽不懂,我要走了。”
長發男子衝酒保啐道:“看你心急的,嚇壞人家小姐了。嘿嘿,韋小姐,你不要害怕,我們不是壞人,我們隻是彥傑生意上的朋友。他隨身都帶著你的照片,經常秀給我們看,說這街上沒啥美女,隻有他妹妹是最漂亮的。”
這不像是彥傑會做的事,也不像是他會說的話。
“你們到底要講什麽?”這兩人給她一種巨大的恐懼感,她隻想早早離開。
“沒有什麽,隻是有點想彥傑了。你過來時,他提起這兒了嗎?”長發男子放柔了聲音,他看出童悅已如驚弓之鳥。
“我是隨旅行團過來的,我和我哥已經很久不聯係了,他工作很忙,我是無意中走進來的。”
“這個很久是多久?”長發男子聲音一緊。
“一個多月。”
長發男子笑了:“這個彥傑真是不應該,我以後見了他的麵可要好好說說他,哪能這樣讓妹妹擔心呢。韋小姐,麗江的景都玩過了嗎?”
“是的。我該回去了。”童悅站了起來。
“一塊吃午飯?”
童悅搖頭,慌亂地出了門,突然發覺自己找不到來時的路,到處都是石渠,都是店鋪,都是柳枝搖曳。走了一圈,她又回到了原先的地方,急得都快哭了。偏偏又下了一場疾雨,她在雨中拚命地跑。
“小悅!”蘇陌不知從哪裏跑出來,一把抓住她,兩人站在一家店鋪的屋簷下。她“哇”的一聲哭起來。
“怎麽了?”他嚇住,彎下腰看她的臉。
她抬起淚眼,嘴唇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您打彥傑的電話,快,快!”
蘇陌安慰道:“好的!我就打……呃,是空號?”他皺起眉。
“再打一遍。”童悅的嘴唇哆嗦個不停。
他又打:“還是空號。”
“您一定是撥錯號了,你用我的手機打。”她把手機遞給他。他沒接。她捂著臉,痛哭失聲。
“小悅,到底出什麽事了?”
“蘇局,彥傑不見了。”她慌亂地抓住他的手。
他發著低熱,越發感覺她指尖冰涼:“好好的人怎麽會不見了,他可能是換了新號碼,你不要著急。”
“您不懂,您不懂……”淚水洶湧,仿佛天地在旋轉。她有過預感,可是她不敢想,不敢……
蘇陌沉吟了一下:“你別哭,我們下午就去上海,去看彥傑。”
她止住哭聲:“可以嗎?”
他遲疑了一下,把她攬到懷裏輕輕地拍了拍:“當然可以,我會陪著你。那邊我也有許多朋友,會替我們安排的。我現在就訂機票。”
她像個木偶似的由他牽著回酒店,路上,他給鄭治打了電話,隻說有事先走,童悅同行,鄭治沒再多問。還好搶到了兩張機票,是晚上八點的。
蘇陌擔心自己的熱度反彈,去醫院打了個吊瓶,童悅陪在一旁,人像是傻的。他和她說話,她都會受驚地跳起來。隻是手一直緊緊攥著他的,他怎麽捂都是冷的。
下午四點,酒店替兩人叫了出租車送他們去機場。
一個小時後,一輛出租車停在了酒店門前。葉少寧背了個挎包走下車,嘴角飛揚:“請問青台市實驗中學的老師們是住這裏嗎?”
總台小姐點頭:“他們今天去玉龍雪山了。”
“童悅住哪一間?”
總台小姐訝導地抬起頭:“她剛退房離開了。”
“回昆明了?”葉少寧蹙起了眉。
“不是,她是和蘇陌先生一塊去上海了,我替他們訂的機票。他們現在應該還在機場。”
他拎起包轉身就出了酒店,攔了出租車,隻說了兩個字:“機場!”他沒來由地出了一身汗,也不知道是熱汗還是冷汗,隻害怕晚一秒就看不到童悅了。
掐著時間,悄無聲息地來麗江,他是想給童悅一個驚喜的,還有他內心需要童悅的幫助,需要童悅的配合,一起來斷了車歡歡的念頭。他一個人的力量不足以喝退車歡歡,但隻要童悅緊緊抓住他的手,兩個人堅定不移,別人插不進縫來,也就能有驚無險地跨過去。
車歡歡帶給他的新奇感,仿佛血液的流動都加速了,但他知道那不是愛,而是冒險,是刺激,是瘋狂。真正的愛是寧靜的、溫馨的、柔軟的,像綢緞,像微風,像星辰,像細水長流……
“師傅,麻煩你快點!”他催促道。
暮色漸濃,山路並不好走,又下了雨,師傅搖搖頭:“這已經是最快的了。”
他的臉色越發白,是什麽事讓童悅突然要與蘇陌一起離開大部隊去上海呢?如果他不來,是不是就永遠不會知道這些?也許這並不是他們第一次這樣做?心瞬間跌落萬丈深淵,但理智讓他立刻否決了前麵的猜疑,童悅不是那樣的人。
夜晚的航班極少,進了門,不用費太多時間就看到了他們。他的腳卻像被鐵釘釘住一樣。
他們正在辦登機手續。
蘇陌托運好了行李,牽著她的手往安檢處走去。她一直低著頭,他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隻是看上去她好似非常依賴蘇陌。蘇陌拍拍她的肩,讓她等一會兒,她便立住,眼睛追著蘇陌的身影。蘇陌不一會兒過來了,手裏端著熱飲與西點,這應該是他們的晚飯!她接過,走了幾步,仿佛不穩,她低下頭,原來是鞋帶鬆了。她把手中的東西交給他,他沒接,隻是笑笑,然後自如地蹲下身,單膝著地,替她係上鞋帶。之後重又牽住她的手,把證件交給安檢人員。
葉少寧看著他們慢慢地消失在自己的視線內。他沒有衝上去叫住她,也沒有拿手機打電話假裝查崗。那一瞬間,他的大腦眩暈而又恍惚,一個問題像魔咒似的纏著他:她為什麽要嫁自己?
彥傑就這麽突然消失在人海中。
那個法國品牌的紅酒代銷商在一年前就已換了人,彥傑的手機因為欠費太多而被注銷了。童悅按照印象摸到那家高檔小區,物業管理員稱這裏的業主沒有一個叫韋彥傑的,租住房子的也沒有叫這個名字的。
童悅打電話問喬可欣,在彥傑與她分手前,她來上海時與彥傑住在哪裏,彥傑在做什麽工作。喬可欣不太情願地說,她在上海都是住的酒店,她也沒去過彥傑的公司。錢燕是個體貼的媽媽,說彥傑工作忙,不能打擾他,他在上海這幾年,錢燕從沒來過。所有信息都是來自彥傑之口,從來沒有人想過要去證實。
童悅想起上次來上海,他也是領著她住的酒店。但一年以前,她一次次地過來,確實有過那麽一間窄小的舊公寓,也確實有過一些溫馨甜美的記憶。難道那都是她的幻覺?
夜晚,上海飄起了小雨,這座國際大都市籠罩在一團團水汽之中,雨滴持續打在屋外的鐵質欄杆上,發出“叮叮咚咚”的響聲。童悅不能入睡,精神已接近於歇斯底裏的狀態,就是稍微閉一會兒眼睛,也是噩夢連連。
隔壁房間的蘇陌點燃一支煙,白色的煙霧中,俊眉蹙著。他不敢對童悅多說,但他知道,彥傑再也不是他們眼中那個彥傑了。
他陪她找到他租住過的那間舊公寓。門是新換的,敲了半天,開門的是對麵的鄰居,大概剛剛還在睡覺,情緒非常不好,惡聲惡氣地道:“敲鬼呀,對麵沒住人。”
童悅懇求地看著他:“請問一年前租在這裏的那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什麽時候搬走的?”
“莫名其妙,這房子什麽時候租給別人過?那是人家的住房,現在剛裝修好,油漆味沒散,過幾天才有人住進來。”
“砰”的一聲,房門又關上了。
童悅抬頭看看門牌號,對蘇陌說:“我沒記錯,肯定是的。”
蘇陌拍拍她的肩:“我們去物業問問吧!”
物業公司經理性格挺牛,死活不願提供業主的資料。蘇陌找了房管部門的朋友,他才勉為其難地說道:“那房子一年前易主了,現在的業主叫童悅。”
童悅腿一軟,差點癱倒在地。
“兒童的童、愉悅的悅?”蘇陌托住童悅,問道。
“這裏麵上千戶人家,我們哪可能全記得。是這個名字好聽,所以才有點印象。房子去年秋天重新裝修的,暫時還沒住人。”
“你見過童悅嗎?”
經理白了蘇陌一眼:“我見過她男人,很帥,不太愛笑。”
不太愛笑,是因為心裏悲傷太多,笑不出來,然後就習慣麵無表情。那是彥傑,不是她男人,而是她哥哥。
她曾經想到上海工作,也想方設法想要個上海戶口,彥傑就讓她把身份證留下,說他來想想辦法。她剛好換了新身份證,舊的也在有效期,就把舊的留給了他。後來她在青台教書,就把這件事給忘了。彥傑留下那個身份證是為了買下這套舊公寓嗎?那時說回青台借貸款買房,實際上是籌錢買這套公寓嗎?
“好笑吧,戶主居然沒有進屋的鑰匙!”她站在傘下,抬頭打量著那幢舊公寓樓。
他為什麽要買下這套公寓?他為什麽要用她的名字?他這一年多到底在做什麽?多少問題要彥傑來解釋,但現在他人在哪裏?上海太大,一個人猶如滄海中的一個肉眼都看不出來的小生物,要到哪裏去找?
結婚那天,彥傑眼中的淚,到底是舍不得她出嫁,還是預知從此再無見麵的機會?唯一的欣慰是那些記憶都不是假的。
蘇陌的神色很嚴峻。
雨仍在“滴滴嗒嗒”地下著,處處泛著濕氣。這種滲入骨髓的寒冷,比漫天大雪還要令人畏懼。
他敲開童悅的房門:“小悅,我帶你去見一個人。”
世界真小,那個人是葉少寧在金茂大廈一起喝酒的朋友。
“這位是華燁律師,青台人。”蘇陌替他們介紹。
華燁頷首,目光在她的臉上多停留了一會兒。
三人約在咖啡館。小雨,地道的藍山咖啡,清靈的音樂,應該算是一個可以閑適的下午。童悅的左手緊攥著右手,感覺呼吸有些障礙。蘇陌把彥傑的情況簡單說了一下,沒有什麽重點,資料非常散碎。華燁專注地聽著,沒有插話。聽完,華燁沉思了一會兒,說:“你們有沒發現他從一年前就開始慢慢抹去和他有關的痕跡了?這就說明這一天並不是突然發生的,他是有準備的。”
“春節前,他從上海給家裏寄了明信片和錢。”童悅說道。
“沒有地址吧?那隨便找個人辦一下就可以了。”華燁稍微整理了一下思緒,分析道,“一,他已離開上海或仍留在上海,但換了一個新的身份;二,他人已不在這個世上;三,他人被警方扣留了,但屬於特殊嫌疑對象,所有資料封鎖,隻有在抓到共犯時,才會通知親屬。”
“這不可能,彥傑是不會做犯法的事的。”童悅慌亂地辯白。
華燁輕輕地歎了口氣。
“你有什麽辦法打聽嗎?”蘇陌問。
“我接觸的都是經濟方麵的案例,和刑事方麵的工作人員不太熟,想打聽,要費很大的周折,一時半會兒也不會有答案。童小姐,你還有沒有別的資料?”
童悅搖頭:“我最後一次見他,是……啊,有一個男人,叫冷寒,他那天和那個人在一起。”
“冷寒?”
童悅找了支筆,在紙上寫下“冷寒”兩個字。
華燁看了看,不易察覺地抿了抿唇:“我如果有什麽消息,會和蘇局長聯係的。”
三人就在咖啡館外麵分了手。
“小悅,我們留在上海也沒什麽幫助,先回青台吧。今天都正月十一了,實中明天開學了。”
“好!”她點頭,這點分寸她還是有的,留下來也是大海撈針,隻有等待。
兩人坐火車回青台,蘇陌去買票,回來時看到童悅癡癡地盯著站台,滿臉是淚。
火車開動,她去洗手間洗了把臉,坐下來後很誠摯地跟蘇陌道謝。這件事,她不能和童大兵、錢燕說,也不敢跟其他人提,所有的恐懼都由她一人在擔,要不是被蘇陌撞見,她估計已經撐不下去了。
“小悅,又說傻話了。我一直都喜歡彥傑,也非常珍惜他,而且我還知道他在你心中的位置。隻有他好了,你才會好。”蘇陌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