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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掬水捧月(1)

  臘月二十九,還是法定工作日。其他單位上班可以懶懶散散,唯獨銀行部門,卻比往日還要嚴苛。司行長就是在這天通知葉少寧泰華的貸款總行批下來了,困難說了一大堆,如何如何不容易,但他不計前嫌,不計艱難險阻,還是把這個堡壘給攻克了。葉少寧忙道謝。


  交行和材料商那邊回應得很快,但隻能解燃眉之急,真正解決問題還得指望建行的貸款。他千方百計打聽,有個青台人在建行總行任工會主席,雖不是什麽重要崗位,但畢竟認識人。下麵把貸款的事看得比天大,在總行其實也隻是各部門之間的普通業務。那人過年前剛好回青台來探親,葉少寧便直接找了過去。那人聽葉少寧把事情說完,非常講義氣,答應回去幫著催一催。


  葉少寧心裏有數,司行長這落的是順水人情。但他不點破,因為日後總還是要與建行打交道的。他在電話裏立刻邀請司行長晚上一塊慶祝。司行長假意推辭了幾番,然後應下了。


  電話一擱下,對上車歡歡急切的雙眸,他點了點頭。


  “真的批下來了?”車歡歡還是不敢相信。


  “是的,年後就到賬。”


  車歡歡突然像跳馬一般,幾個大步跑過來,一下子撲進葉少寧的懷裏,緊緊圈住他的脖子,眼眶一紅:“葉大哥,我好開心……”突然,她放聲大哭起來。


  少女綿軟而又彈性的身體,清新如朝露般的氣息,陡地朝葉少寧襲來。他有一刻的僵硬,心瞬間就被一種莫名的東西充溢到膨脹,再膨脹到眩暈。


  “好了,好了,別箍這麽緊,我要窒息了。”他故作輕鬆地調侃,拍拍車歡歡的雙臂,目光不知該往哪裏擺。


  “讓我再開心一會兒,我真的沒想到會成功。”車歡歡埋在他的頸窩處,哭得兩肩直抽。


  葉少寧覺得自己這時硬掰開車歡歡會顯得有點冷血。自從她把事情搞砸以後,整天戰戰兢兢的。團年會上,她舞都沒跳幾支。他籲了一口氣,難得開心,就由著她吧!可就是有點不自然。這還是除童悅之外,他懷裏第一次有別的女孩。即使和陶濤那麽熟,陶濤在與華燁的婚姻大戰中,他看著陶濤消瘦、委屈、無助,也隻是紳士地陪在一旁,從沒有過任何肢體接觸。


  “葉總……”羅特助推門進來,呆立在門邊,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這人樂瘋了。”他挪揄道。


  “誰瘋了?”站在羅特助後麵的樂靜芬問道,看到兩人,眼睛直了。


  車歡歡鬆開葉少寧,身子一扭又撲進樂靜芬的懷中:“媽,貸款批下來了。”


  “真的?”樂靜芬朝葉少寧看。


  葉少寧微笑著攤開雙手:“是的!”


  “哈哈,咱們車小姐這次真的是立了大功勞啊。”樂靜芬大喜,驕傲地揚起眉。


  “媽,你說什麽啊,這事明明是葉哥的功勞,我隻能算個小跟班。”車歡歡嚴肅地反駁。


  “小跟班也不錯,第一次就做這麽好,要誇獎一下。”樂靜芬拽著車歡歡就往外走。


  “葉總,咱們這是替人家作嫁衣呀!”羅特助掩上門,有些憤憤不平。


  “這泰華遲早要姓車的,習慣吧!”葉少寧麵色平靜,拍拍羅特助,“晚上去麗園安排個包間,再準備幾份年禮。”


  “葉總,今天二十九啦,誰還有心思在外麵吃飯啊?”羅特助嘀咕。


  “年前的事不能拖到年後,免得人家講咱們薄情。菜式上你花點心思,要清淡而又精致,今晚的客人是司行長。”


  羅特助明白了:“那今晚估計又要不醉不歸了,我得先和老婆請個假。唉,她又要生氣了。男人的命真苦啊,所有的事都是男人的錯。葉總,你家太太難道就沒向你抱怨?”


  葉少寧揉揉額頭:“她還好,今天被學生喊去吃火鍋了。她的生活安排得很充實。”


  “葉太太是老師呀,小學?中學?”


  “你先去財務科通知一下財務經理,讓他把資料再回看一下,別再節外生枝了。”葉少寧適時地轉移了話題。


  羅特助會意,心想,葉總把太太搞得這麽神秘幹嗎呢?

  樂靜芬主動要求參加晚上的酬謝宴,車歡歡自然也是要參加的。


  “歡歡,葉總結婚了,你得注意些分寸。”樂靜芬看著女兒追著葉少寧看的樣子,猶豫了好一會兒,還是說了出來。


  車歡歡不解地眨眨眼:“我有呀,怎麽了?”


  “不要再在辦公室摟摟抱抱的,媽媽理解你,但看在別人眼中,好像是你不穩重。懂嗎?”


  “在國外,同事之間還頰吻呢,辦公室內建議擁抱,可以增進同事之間的友情,有助於好好工作。”


  樂靜芬寵溺地捏捏她的臉:“你腳踩的這塊土地叫中國,有著五千年的傳統文化。車小姐,入鄉隨俗,別太另類了。”


  “樂董真是老古董。”


  “現在時髦收藏,是老古董就值錢了,人人珍之。”樂靜芬語氣中多了一絲寂寥。


  “爸爸又惹你生氣了?”車歡歡是個鬼靈精,對樂靜芬向來診斷準確。


  樂靜芬疲憊地擰了擰眉:“他現在完美得我想挑刺都不行。”就因為太完美,感覺像是圓滿地完成某項工作一樣。距離是無形的,肉眼看不見,於是也就不知有多長,有多遠。


  晚宴是麗園的最高級別,酒是貴州茅台,司行長是貴客,坐在樂靜芬的旁邊。他也以大功臣自居,拍著胸脯對一桌的人說:“今天咱們就當辭舊迎新,不管是誰都不準搞特殊化,全得來白的。”


  他這是主動示好,多少有點擔心車歡歡的事樂靜芬會和自己計較,但看樂靜芬的熱情不像來假的,他估計是葉少寧把事給捂了,不禁對葉少寧生出幾分感激來。


  酒桌上的感激,那就是豁出命來喝酒。他敬過樂靜芬之後,就直奔葉少寧。高腳杯,倒滿了,一瓶茅台少了三分之一,他端起,一飲而盡,眾人都誇他豪氣。葉少寧不能示弱,不然就是不領情。感情深,一口悶。同來的幾位副行長哪敢落後,一個接一個輪番上前來。


  車歡歡看著,心揪了起來。這哪兒是喝酒啊,像喝白開水一般。敬酒告一段落,眾人坐下來吃菜,她在桌下握住葉少寧的手,耳語道:“一會兒我來吧,有我媽在呢,他們不會把我怎麽樣的。”


  酒精已經燃燒到葉少寧的指尖,燙得驚人:“沒關係,我還能撐。”葉少寧含笑,不過好像真喝多了,心底泛上陌生的暗潮。如此洶湧,帶給他疼痛的感覺。


  “我不想你喝醉。”她看過葉少寧喝得麵無人色的樣子,太自虐了。


  葉少寧一怔。


  車歡歡自己也吃了一驚。這樣的語氣,有著捂都捂不住的珍視與關心,如此自然隨意地衝口而出,卻是這般妥當和令人舒適。


  葉少寧還是喝醉了,吐了兩次,第二次用紙巾拭嘴巴時,眼前一黑,滿紙巾的猩紅。他強撐到把司行長一行人送走,禮貌地向樂靜芬母女揮手道別,頭一轉,抓住最後一絲清醒對羅特助說:“送我去醫院。”


  胃出血!醫生麵無表情,說這是過年期間的常犯症,喝酒如牛飲,完全不把小命當回事。


  羅特助送葉少寧去病房輸液,剛坐下來喘口氣,就接到車歡歡的電話。車歡歡到家了,有點不放心,打葉少寧的手機沒人接,就打給羅特助。二十分鍾後,她趕到醫院。葉少寧沉睡著。


  “你回去吧,我陪葉總一會兒。”她對羅特助說。


  “車小姐,要不要通知葉太太一聲?”


  “你看現在都幾點了,別嚇著她。要打幾天吊瓶?”


  “一個星期。”


  一周啊,真漫長,葉大哥這個年看來是過不好了。車歡歡的小臉陰了,轉身看著床上的葉少寧。不知是不是燈光的緣故,他的臉白得沒有血色,眼角多了幾絲疲倦的紋路。


  他這般拚命,都是因為她,心裏突然甜得她淚盈雙睫。她顫巍巍地伸出手,輕輕地摸上他的臉頰。溫熱的肌膚,像是一塊磁鐵,緊緊吸附著她的指尖,不能容忍任何一點縫隙。他的發質、眉型、喉結、嘴唇的弧線到襯衫裏隱隱拱起的胸大肌……她閉上眼,心慌亂如小鹿,不得不緊緊地按住胸口。


  她曾經以為能吸引自己的男人可以陪她在高速公路上把車開到二百碼,在漆黑的夜裏去海中潛水,在山穀的小溪邊露營,一仰頭看到天上的星星。冬天去北歐滑雪,夏天去南非衝浪。賽季裏,穿上運動裝一同為喜歡的球隊加油……原來想象隻是一紙空談,等真正遇到一個人,不需要任何想象,隻一眼就夠了。


  一個小時後,葉少寧醒了,仰麵對著天花板,然後目光緩緩下移。落在她的身上時,一愣,接著笑了:“怎麽是你,羅特助呢?”


  她不說話,眸光越來越熾熱。


  “傻丫頭,嚇壞啦?我沒事的。”


  “葉哥,”車歡歡長長地歎息,用一種無力掙紮的口吻坦白道,“我好像愛上你了。”


  葉少寧輕笑著搖頭,那神情好像是“看看,這孩子又調皮了”,卻不舍得責怪,笑容裏多了包容和寵溺。


  這表情卻激起了車歡歡的鬥誌,感覺胸口一堵。她剛才的感覺是一壺翻著細小泡泡的熱水,此時這壺水已經開鍋了,還是一個會拉警報的壺,尖厲地叫囂著。


  “我沒開玩笑,我說的是真的。”


  “還敢說沒開玩笑,你忘了,我被你從哈爾濱叫回來時,那時我正在度蜜月。”葉少寧這話是說給車歡歡聽,也是說給自己聽的。所謂蜜月,應該是新婚的第一個月。他和童悅結婚已經滿一個月了,可在這一個月裏,他和童悅在一起的時間加起來還不到十天。


  走廊上靜得出奇,是深夜,還是淩晨?童悅在家會不會等著急了?不會吧,她已經習慣了。她似乎很少主動過問他的行程,也從不打電話催他回家。她很信任他,知道不管到什麽時候,他都會回家的。他也希望自己能不負她的信任。


  藏在被窩裏的一隻手,掌心裏滿滿的汗。心裏如同吃了一盆堆積了太多辣椒的水煮魚,辨不清滋味,因為所有的滋味全混合在了一起。


  “我知道呀,我又沒有要你怎麽樣,我隻是向你表達我現在的感受。”車歡歡的嘴又噘了起來,眼神很是憋屈。


  “我能說的,大概隻有抱歉了。”葉少寧這回沒笑,表情非常嚴肅。


  “別這麽生硬好不好?弄得我心裏很煩,這是我第一次對男人產生愛的感覺,我也不希望是你,卻偏偏是你,我真討厭你。”車歡歡趴在被子上,顯得無辜又無奈。


  “回家去吧!”葉少寧忍不住伸出手,拍了一下車歡歡的肩,像大哥哥安慰一個被同伴欺負了的妹妹。


  安慰以後這隻落下來要抽回去的手卻被車歡歡緊緊抓住不放:“葉哥,如果你現在還沒結婚,我和你太太一同出現,你會愛上誰?”


  葉少寧呆住。此時,車歡歡白皙嬌嫩的臉上有著一雙成熟女人的眼睛,這雙眼睛讓他意識到她已經沒把他當“大哥”看了,而是一個男人。他無法對視這雙眼睛,隻得緊緊地閉上自己的眼睛。


  “這個世上是沒有如果的。”


  “你不敢承認是不是?你先愛上的人一定會是我。”車歡歡開心了,笑得像漫天煙花綻放。


  葉少寧硬生生抽回自己的手臂,渾身的細胞都緊繃到極點。他睜開眼睛,看到輸液瓶見底了,忙按下一邊的鈴:“沒有任何可能。”


  車歡歡的臉又湊近一點,近得他連她有幾根睫毛都看得清楚:“葉哥你是不是害怕了?”


  他抿起嘴唇,不願再接話。被下的五指緊握,指尖深深地戳進掌心。他要讓自己感覺到疼痛,隻有疼,才能保持清醒。


  他真的沒有對車歡歡動心,隻是她的俏麗、可愛總讓他情不自禁地想起讀書時的陶濤,有些心情自然而然就冒出來了。他喜歡看她笑,看她噘嘴,看她苦惱時皺眉頭。和她在一起,時間都是蹦著跳著流淌的。這不是寄情,車歡歡就是一抹影子。麵對她,他會懷舊,卻隻是懷舊。但他知道自己活在當下,時光不可能回頭,也無須回頭。他享受這樣的相處,但沒想到歡歡有了這份心思。虛榮嗎?竊喜嗎?慌亂嗎?恍惚嗎?分不清了,他現在隻想快點見到童悅,她是不關心自己了嗎?

  護士及時趕來,換了藥瓶,看看車歡歡:“病人需要休息。”


  “嗯!”車歡歡捂住嘴,點點頭。


  “打電話給羅特助,讓他送你回去。”他公事化地交代。


  “我讓他先回去了。青台治安很好的,又不是紐約,我等你睡著了就走。”車歡歡禮貌地向護士道謝,俯下身替他調節了一下滴液的速度,掖掖被角,柔聲問,“要不要喝水?”


  護士關掉天花板上的大燈,隻留了一盞床前的壁燈,端著藥盤出來時,門外立著一個人。她嚇得直拍胸口:“你幹嗎呀,站這兒嚇人啊?”


  “對不起。”


  “童悅?”葉少寧一下子就聽出說話的人是誰。


  “童悅?”車歡歡跟著重複,愕然地扭過頭去。


  走廊昏黃的燈暈下,童悅的臉白皙得近似透明。不知是不是怕冷,腳上竟穿著一雙毛茸茸的小豬棉拖,配上她冷麗的眉眼,顯得有點滑稽。


  從室外到室內,陡增的溫度讓童悅不太適應地眨了眨眼睛,感覺睫毛上都掛了一層水霧。水霧模糊了她的視線,看著床上的葉少寧,有幾分不敢確定。


  “你沒開車?”葉少寧撐坐起,眉頭不由自主地擰起。這麽冷的天,童悅沒戴手套,手指凍得通紅。他抓住她的手就塞進被窩裏。


  冰涼的指尖,緊貼著葉少寧修長而不失結實的雙腿。柔軟的羊絨內衣,質地優良,是她為他選的。童悅覺得自己已經把畢生的意誌都用上了,每根頭發都在瞬間過了一通電。她反反複複琢磨著一件事:羅特助說進醫院時葉少寧是昏迷的,那為他脫去外衣長褲的人是羅特助還是身後瞪著一雙大眼睛的車歡歡呢?

  這好像沒必要糾結,救人要緊,誰脫都可以,難道那時候誰還能生出什麽非分之想?

  “真是的,也不看看這是什麽天,就這麽跑過來。慌什麽,我就是打個吊瓶。你要是凍傷了,問題才大了呢!暖和點沒有?”


  葉少寧講出的話像是埋怨,可聽在車歡歡的耳朵裏,卻是刺耳的心疼和親昵。


  “葉哥,不介紹一下?”


  哦,病房裏還有一個人。童悅循著聲音看過去,車歡歡圓睜的雙眼裏有不解,有疑惑,卻沒有一絲絲的不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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