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上帝之眼(1)
從醫院出來,天空突然飄起了細雪,這是青台今年的初雪。雪花很細,沒有風的伴奏,舞姿非常緩慢,在童悅的視線裏劃出無數道流痕。她伸手接住一片,就這一伸手的距離,雪花已融成了一滴水珠。如此脆弱,如此柔弱。
彥傑的雷克薩斯從夜色中無聲地駛近她。難怪他看上去那麽疲憊,從上海到青台,足足開了九個多小時。錢燕問他什麽事這麽趕,他理所當然地回了一句:我想家呀!然後他說自己最近不太忙,可以待到春節以後再回上海。童大兵開心極了,這樣小悅的婚事你就費心些,我現在行動不方便。
童大兵隻要在醫院住兩天,然後就可以回家休養。錢燕就在這家醫院上班,跑前跑後省了不少事。九點剛到,童大兵就催著童悅回家去。
彥傑探過身,替她打開車門。隻在外麵站了十多分鍾,整個人好像都凍得快要失去知覺了。彥傑倒是不怕冷,穿著一件黑色皮衣,帥氣精練。
車燈下,雪花如棉絮,洋洋灑灑地打著旋兒。
“我們去吃點東西吧!”晚飯是在醫院裏吃的盒飯,又冷又幹,兩個人隻動了幾筷子。等綠燈時,彥傑扭頭看她。她正在搓手,手指頭凍得麻木了:“我不餓。”
“嘴唇都紫了,吃點熱的暖和暖和,就建行旁邊那家火鍋店。”彥傑扯著嘴唇笑,眉眼彎彎的,“以前你最愛去那兒吃東西了。”
那家小店很應季節,春秋賣麵食,夏天賣冷飲,冬天是火鍋。暑假裏,錢燕說空調太費電,除非是晚上上床才準開一會兒空調。青台的夏天也是火老虎,待在屋子裏,汗濕衣衫,呼口氣都是滾燙的。建行大廳的冷氣向來開得足,還有寬大的座椅。她就把書和作業帶過去,在那兒一坐就半天。吃飯的時候,彥傑會騎自行車來接她,有時還會在隔壁給她買杯酸梅汁。她坐在後座上,喝上幾口,就伸到前麵,他低頭吸一口,俊容誇張地扭曲著,說酸梅汁是這個世上最難喝的飲料。她笑了,笑得像春天綻開的花骨朵。
“不要了,哥。你挺累的,早點回去休息吧!”童悅慢慢地壓下心口汩汩泛起的惆悵。
彥傑以為她是怕煩,沉吟了一下,把車緩緩停在路邊:“那你在車上坐一會兒,我去給你買杯熱飲。”
她忽地側過身,朝他吼道:“韋彥傑,夠了,不要再對我好了,不然我會很恨你很恨你的。”
江冰潔走後,她突然從一朵溫室裏的小花長成了一株無依無靠的小草。童大兵的忽視、錢燕的冷漠,十四五歲的時光裏,心思慢慢地長,日子是那麽黯然無光,而彥傑卻像她生命裏的一盞明燈。在這盞明燈前,她不是鋼鐵俠,不是劉胡蘭,她是徹徹底底的小叛徒,輕易就投降了。
可是當她化身為一隻飛蛾,奮不顧身地撲向那盞明燈時,燈滅了。在黑暗裏摸索的日子並不好過。但不好過,也得咬著牙忍。她曾經顫抖著雙手把自己的心捧到他的麵前,說:哥,咱們都不結婚,就這樣過一輩子,好嗎?他默默地看著她,然後笑了,似乎她說了個非常好笑的笑話。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再回到彥傑初來的那個夏日,她不會給他拿水,不會叫他哥,不會再要他一點一滴的好。不曾得到,也就永遠不會失去。
車內的空氣緘默如冰。許久後,彥傑輕輕籲了口氣,發動引擎,誰也沒有再說話。實中門口,接孩子的車排成了一條長龍,雷克薩斯不好過去,她就在馬路對麵下了車。
“哥,再見!”她乖巧體貼地道別,好像剛才疾言厲色的是另一個人。
彥傑默默地看著她走遠,伸手從褲口袋裏拿出一支煙,點上,一口一口地抽著,吐出煙霧。
不知什麽時候,雪已經停了。
童悅到班上轉了一圈,臨近期末,為了過個好年,每個人都很拚。然後她開車回家,下車時,下意識地抬了一下頭,看到從窗戶裏透出檸檬黃的柔光。
葉少寧一身舒適的家居裝,頭發濕漉漉地向後梳著,顯然已洗過澡了。屋子裏開了空調,暖暖的氣息潤濕了童悅的心。
“晚飯在哪裏吃的?”她邊脫大衣邊問。
“工地上。”
“那我再給你去做點麵。”她挽起袖子走向廚房。
“不用了,來,我們說幾句話。”他牽著她的手走向沙發。電視機開著,《探索》頻道不知在講太平洋裏的哪座海島,神秘而又詭異。
“鄭校長今天有沒有找你?”葉少寧雙手搭在她的腰間,發覺她的腰好像比前些日子又細了些,再往上看,下巴瘦得尖了。
她看著他。
“你同意我的建議嗎?童悅,疲累一天回到家,麵對一屋子的冰冷,以前一個人不覺得有什麽,可現在我們結婚了,我就不能接受了。其實我更想讓你換份工作,如果沒有合適的,在家待著也行,我會賺錢的。嗯?”他的語氣是憐惜而不舍的,卻也是不容商量的。
童悅的喉間一滯,嘴裏一陣陣發苦:“少寧,我知道家裏不差我這幾個錢,但我想擁有屬於自己的人生,有我自己的生活圈子、朋友和同事。這屆強化班,我花了很多心血才讓他們接受我,現在突然就說不做了,這很不負責任。”
“你這麽敬業,到底是為了你崇高的職業道德,還是因為想經常見到某個人?”他站起身,冷冰冰地看著她。
她愣怔地迎視他,以一種難解的表情。然後,她自嘲地勾起嘴角:“少寧,在你的心裏,是不是也認為在我們的婚姻裏是我高攀了你?”
他皺眉道:“你這是什麽念頭?”
“我一直都自認是個稱職的、有責任感的老師,你不能肯定,但至少應該尊重我的工作。你不喜歡我的工作,不喜歡我的同事,你剛認識我的家人,也談不上喜不喜歡。我現在想,我究竟是憑哪一點讓你許下一輩子的承諾的?你希望我成為你的附屬物嗎?如果是這樣,我不見得是個合適的人選……”她有點激動,按住胸口仰起頭,深呼吸,“我現在站在這兒,是因為你溫和又體貼。為你做每一件事,我都覺得溫馨、甜蜜……”她的語調輕輕地戰栗了一下,然後咬了咬唇,起身去衣架上把剛拿下的大衣複又穿上。
“你要去哪兒?”他的心裏一陣發慌。
她從包裏拿出新房的鑰匙,平靜地說:“明天國美電器的員工要去安裝空調,調試電視、冰箱什麽的,你抽空過去看看。中午家飾廣場會送沙發過去,選的臥具和餐具也是明天送貨。到的時候你檢查一下。我這幾天回家去住,我爸摔了一跤,我回去幫著照顧一下。”
她把門鑰匙和車鑰匙一起放在桌上,然後係上大衣的腰帶,背好包折過身去。
他盯著她,她是那麽冷靜、果決,仿佛她這一出去,就不會再回來了。
一直以來,她真的沒讓他費過心思。追她追得很容易,她表現得太體貼,也太在意他。她識大體,懂世事,處處熨帖著他的心,好像他是自己生命的全部。所以他自以為是地認為她人生的輪盤就應該隨著自己轉,卻從不曾想到,其實她也可以這樣拿得起,放得下。
“童悅,不要孩子氣。”胸膛起伏得很厲害,仿佛有許多話要說,卻又不知該說什麽好。說他被蘇陌刺激到了?說他害怕她被淩玲帶壞?說喬可欣的話對他還是產生了影響?於是千方百計讓她遠離教育那個圈子,那麽,她就是完完全全屬於他一個人了。
她轉過身,蒼白的麵頰上浮現一絲苦笑:“就因為我不是個孩子,我才必須離開。再留下來,我不知道自己會說出什麽不計後果的話,做出什麽不計後果的事。早點睡吧,我走了!”她穿上還留有餘溫的鞋,拉上門。
電梯也非常配合,就停在這一層。她倚著牆壁,看著電梯上方跳閃不停的數字,閉上眼,遮住眼中的痛楚。她也累了。
先前的細雪隻是序曲,短暫的停息之後,漫天的鵝毛大雪紛紛揚揚而來。仿佛電影中為了強調某個煽情的畫麵,突然加進了低沉的大提琴音,催淚的效果一下子達到頂點。
童悅是個冷情的人,或者說是個理智的人,她不會讓自己太過於情緒化。
這種高檔小區的外麵,出租車向來很少,再加上這種天氣,那就少之又少了。童悅走了一站路才碰上一輛的士,還是與別人拚車。那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的男子,冷著一張臉,提著行李,講普通話。司機熱心地一路為他推薦熟悉的酒店。他深深地看了童悅一眼,在青台市公安局附近下了車。
“送我去實中。”童悅說道。
家是肯定不能回的,錢燕和童大兵都在醫院,家裏隻有彥傑,他們已不再是十二歲與十六歲了。桑二娘的魚缸是暗夜裏的繁花,她的心情不適合在那兒安放。其他地方,也隻有實中了。
外麵已是白茫茫的一片,車開得極慢,司機低咒著這該死的鬼天氣,童悅沒有心情應和他。
童大兵離婚以後經常喝得大醉,一醉了就躺在床上放聲號哭。她坐在漆黑的客廳裏,一天沒吃飯,很餓,想下樓買點吃的,可口袋裏沒有錢,隻能忍著。那時她就想,一定要好好讀書,以後找一份好工作。即使身邊的人都拋棄了她,她還能給自己買吃的喝的,有房子住,能洗熱水澡,有幹淨的衣服換,夜晚回家可以為自己點一盞明亮的燈。不僅如此,工作還可以暫時轉移自己的痛苦,覺得自己是被尊重的,也是被需要的。尊嚴是一個矯情的詞,但在某些時候,有一份自立的工作,就可以成全這份矯情。
“美女,到了,三十塊。”司機回過頭來。
這個價格差不多是平時的雙倍,她沒有質疑,畢竟天氣這麽寒冷,提價是應該的。於是她遞過人民幣,推門下車。
“美女,你落下東西了。”司機叫道。她回過頭,俯身從座椅上撿起一張名片,應該是剛才那個男人的。名片上隻有名字和電話號碼,頭銜和地址啥都沒有。名字取得就如這天氣:冷寒。童悅轉身把名片扔進了門口的垃圾筒。
實中的大門已經關閉,她敲敲側門,值班的保安探出頭,哆嗦著給她打開門:“童老師,學生出啥事了?”
她模糊地應了聲,直接去了女生公寓。希望公寓裏的單人床不會太窄,可以容她擠個一兩夜。
女生公寓的輔導員正在走廊上團團轉,看到她,意外地長舒了一口氣:“童老師,你也聽到消息了吧,我剛要給你打電話。”
“呃?”
“你們班的女生剛剛過來說,徐亦佳不知去哪兒了,到現在還沒回宿舍。我去過洗手間、教室,也在校園裏的每個角落都找過,就是沒見著人。”
“下晚自習時,我還看到了她。”童悅轉身看看外麵的大雪,心提到了嗓子眼。
“大家都這麽說。可是人呢?”輔導員都快急哭了。
童悅叫來幾位女生,與徐亦佳床挨床的女生說,她們是一起回宿舍的,熄燈前,徐亦佳收到了一條短信,然後就出去了。童悅撥打徐亦佳的手機,處於關機狀態。童悅不允許自己多想,讓女生們回去休息,自己頂著風雪跑去保安室。
“下晚自習時,那麽多走讀生,而且天這麽冷……”保安心虛地辯白,“現在先不說這個,找人要緊。”
沒敢驚動徐亦佳的家人,值班的兩個保安全出動了,還有幾個輔導員,外加童悅,幾人分成兩路。實中附近沒有網吧也沒有夜店,幾家小吃店也早早地關了門。兩站地之外卻是青台的繁華地段,即使天寒地凍,照樣燈火輝煌,歌舞盡情。
深夜一點,在一家遊戲室的角落裏,童悅終於看到了與一個滿臉痘痘的男生偎依而坐,笑得眉眼生動的徐亦佳。在那一刻,她明白了彥傑曾經摑過自己那一巴掌的心情,不是怨也不是恨,而是後怕與擔心。她也想摑徐亦佳一巴掌,狠狠的,但她沒有力氣。徐亦佳膽怯地往男生身後躲,男生勇敢地直視童悅,最後還是慌亂地垂下了眼簾。
男生是徐亦佳原先的同學,可惜徐亦佳借調到了實中。這時間一長,男生承受不住相思之苦,大雪天跑過來,就為了看徐亦佳一眼。也隻有這般年紀才會做出這種瘋狂的行為,似乎愛情就是天底下最最重要的事。童悅記下了男生的名字,請一個保安送他回學校,自己則領著徐亦佳回實中。在路上,她請輔導員對這件事保密,要是傳出去,徐亦佳必然是要受處分的。
徐亦佳這時反倒大義凜然起來:“我無所謂,大不了我還回原來的學校。”
童悅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她抿著唇,惶恐地別過頭去。
夜終於靜了。
“童老師,都這個時間了,你就別回去了。”輔導員說道。
童悅輕歎,這倒真給自己找了個留宿的好理由啊。徐亦佳與另一個女生擠了一張床,給她騰出一個地方。她聽著淺淺低低的鼾聲,還有小女生的夢囈,好似又回到了讀書的時光。那般無憂無慮,頭一挨上枕頭就睡沉了。此刻,她的身子明明又累又乏,神經卻亢奮得很。她想著許多年以前,許多年以後,以前和以後都不真實,悠遠,縹緲。眼睛又脹又澀,閉上後,感覺有淚從眼角滑落,她悄悄擦去。
耳邊忽地聽到輕輕的叩門聲,她嚇得立馬坐起來,心跳得極快,出了一身冷汗。
女生們睡得都很沉。敲門聲還在繼續,還伴有輔導員壓低音量的聲音:“童老師,童老師……”她定了定神,披了大衣下床,輕手輕腳地走過去,打開門。過道上的頂燈把門外兩人的身影拉得又長又遠。
輔導員擰著眉,很煩惱不知該怎麽說這件事。她才剛上床,保安就領著一個人來敲門。雪花落滿雙肩,頭發、眉毛都白了,神色顯得焦急而又不安。問清童悅就在樓上後,他非常禮貌地請她帶自己上樓。
黑夜就是有一種無形的壓力,男人的氣息在這種壓力中顯得更加清晰,也更加有著讓人無法忽視的存在感。
童悅的表情呆到沒有表情。
葉少寧一個大步邁上前,身子一低,抱著她的腰,一下子將她扛上肩頭,轉身下樓。童悅本能地捂住嘴,把驚呼生生地堵住。整個世界顛倒了,她聽到他的呼吸急促。
輔導員瞠目結舌,這又是演的哪一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