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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樹欲靜而風不止(1)

  整個夜晚,童悅一次次地陷在沒有燈光的電梯裏,一次次地上升下降。等到門打開,天已經亮了。鏡子裏的人一對黑眼圈,嘴唇蒼白。童悅拍打著自己的臉頰,希望看上去能有活力一些,心了想著,可能自己就是一個窮人命,住不慣太高檔的酒店。


  來的時候就一個鬆垮垮的拎包,走的時候卻是大行李箱一個,外加拎袋五個,還有一套法蘭絨臥具,法國製造。


  童悅耷拉著肩,挺無語的。彥傑還嫌買得不夠,拿著一支筆在記,下次自己回青台時要帶上這個帶上那個的。


  “哥,青台好歹也是國內著名的旅遊城市,要什麽沒有呀!你把我整得像陳奐生進城似的。”童悅埋怨道。她其實並不是真的埋怨,而是心疼。


  她上大學時,彥傑就已經參加工作了。她的生活費都是彥傑給。雖然沒辦法像那些家境優渥的同學一樣肆意揮霍,但她也不算窮。周末看場電影,上街淘一兩件衣服,偶爾和同學來個聚會,假期短途旅行什麽的,她每月還能餘下點小錢。開學、放假,彥傑都會請假來接送她,順便請同寢室的姑娘們吃頓飯,拜托她們帶上她一起玩,做啥都不要丟下她。姑娘們也跟著她喊彥傑哥。彥傑確實是哥哥裏的模範,誰也比不上。


  彥傑開車送她去火車站,還買了月台票,不然憑著童悅一個人的力量,恐怕是上不了火車的。


  上海站是個大站,列車川流不息,講話都要提高音量。


  “哥,你什麽時候回青台?”童悅已經聽到列車行駛過來的聲音了,離站越近,她的心跳就越快,跳著跳著,心跳聲就跟火車的行駛聲交融在一起,合為一體。


  彥傑兩隻手都提著東西,大聲回道:“等你結婚的日子定了,我提前一周回去。”


  “哥,別再亂花錢了,我真的不差什麽了。”這話她說了又說,每次都招來彥傑一瞪眼。


  “這還沒嫁,咋就像個家庭婦女似的愛嘮叨呢?這習慣得改改。”


  “哥,你生意做得這麽好,有沒有考慮移民?新西蘭和加拿大好像定居很容易,你也移民吧,這樣寒暑假我就能出國去玩玩了。申請簽證時也有理由啊!”


  “你的心可真不小,我挺喜歡上海的。”


  “哥……”


  “嗯?”


  沒什麽,她就是想喊一喊他。列車停下,上海是起點站,車廂裏空蕩蕩的。彥傑把她送進去,再把東西一件件地放在行李架上。


  “到青台後給我發條短信,另外數好自己有幾件行李,到時別漏了。”彥傑飛快地看了她一眼,埋頭就往外走去。她追在後麵喊:“哥……”


  “車快開了,回座位上去。”彥傑站在月台上,朝著她揮了揮手。


  她貼著車門,死命地咬著唇,眼睛緊緊地閉上,不敢讓彥傑看到自己快要決堤的淚水。哥,我會好好地和少寧過日子,我會珍惜少寧,以後……我不會再像從前那樣想你,不會再對你提任性的要求。你找女朋友,我也不會再妒忌。哪怕是喬可欣,隻要她能真正讓你快樂、幸福,我就會誠摯地祝福你們。哥,我會做你最合格的妹妹,這是我能給你的最好的體貼了。


  “小悅!”彥傑突然又跳上車,緊緊地抱住她,像是抱著他全部的依靠,“一路順風。”


  前後不過三秒,她的眼淚就像掙脫了絲弦的珠子,越落越急,完全不受控製:“哥,你……一定要保重。”


  車緩緩駛出上海站,已經看不見彥傑了。童悅茫然地注視著快速閃過的街道,慢慢拭去眼角的淚。旁邊坐著一個女孩,手裏拿著一本夏洛蒂·勃朗特的原文版《簡愛》,看完一頁就抬一下頭,瞟瞟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她不好意思地去洗手間洗了一把臉,女孩看上去嬌憨可愛,就像個真人版的布偶娃娃。


  “我剛剛看見了,好經典的畫麵啊,像21世紀的《魂斷藍橋》。”女孩先開口說話,嘴裏嚼著口香糖。


  童悅沒有延伸話題,而是低頭看看女孩手中的書:“喜歡夏洛蒂?”


  “我喜歡羅徹斯特先生。”女孩歪著頭,說“羅徹斯特”時發音非常標準,像外語電台主持人的腔調。


  童悅往下探了探,找了個放鬆的坐姿,敷衍道:“他可不算帥,還是個有婦之夫。”


  “那種婚姻就是個錯誤,他有權利追求更好的愛情。”女孩突然圓睜著眼睛,指著窗外,“天哪,這兒也變了。”


  那是進上海市區時的一幢標誌性建築,立在那兒已有好幾年了。


  “你很久沒來上海了?”童悅順口問道。


  “是呀,八年了。我離開時,上海可沒這麽漂亮。”


  童悅為女孩語氣中的老氣橫秋失笑:“你幾歲?”


  “二十三。我十五歲出國的,三天前剛回國。”女孩眨眨眼睛,朝童悅伸出手,“我姓車,叫車歡歡,你呢?”


  車可是一個不太常見的姓。女孩的手白皙修長,又綿又軟,笑聲又脆又甜。童悅不禁感慨,自己的二十三歲可從來沒有這般青春陽光過。


  “我叫童悅。”


  “你多大?”車歡歡有點自來熟,也可以理解為是為了打發枯燥的旅途,她的話特別多。


  童悅歎了一口氣:“我已經到了要用生命來保護這個秘密的年紀了。”


  “真是誇張,你很漂亮,我還以為你是明星呢!”


  這話聽得耳朵都快長繭了,童悅總是淺淺一笑。紅顏易老,最不能當真。


  車每到一個站點,車歡歡總有一長串的問題要問。童悅簡直成了她聘請的專職導遊,負責給她講解。不過這樣也好,她不會再沉溺於因為彥傑而溢滿胸腔的傷感中。


  列車進青台站時,葉少寧的電話打了進來。她走到過道上去接聽,電話掛斷後,車停了。


  “青台,我回來啦!”車歡歡麵朝車窗,張開雙臂。


  童悅把行李一樣一樣地從行李架上拿下來。真是讓人啼笑皆非,在國外度過八年的車歡歡居然隻背了一個小背包。


  “真沒想到能在火車上認識一位朋友,童悅,你在哪兒工作?以後我可以約你出來玩嗎?”車歡歡問得很誠懇。


  童悅不認為自己能和車歡歡成為朋友,所以隻含糊地說了個“好”字。


  火車站前的出租車還是一車難求,每一輛車開過來時,蜂擁過去的總有好幾撥人。童悅看著腳邊的一堆東西,隻能祈禱上蒼的憐憫了。


  上蒼大概是開小差去了,沒聽到她的祈禱。童悅閉了閉眼,正對著賓利車上下來的那個男人。歲月非常厚待他,除了頭發染了一點風霜,稍稍有些中年發福外,她還是在多年以後一眼就認出了他。那時,他給她買巧克力,買冰激淩,抱她,親她,陪她坐過山車。過山車在半空中旋轉時,他捂著她的眼睛叫著:悅悅,悅悅!她叫他車叔叔。


  此車亦是彼車。車歡歡跳著撲進車城張開的懷抱,跟著下車的樂靜芬笑得一臉慈祥。


  “童悅,這是我爸媽。”車歡歡嬌嗲地拖著兩人向童悅介紹。


  車城的臉刹那間一片灰白,樂靜芬的笑生生凍在了嘴角,看得見的怒意從骨頭縫裏直往外冒。


  “老公,你帶歡歡先走,我跟童小姐說幾句話。”


  “靜芬,走吧!悅悅她隻是個孩子。”車城幾乎是在哀求她。


  樂靜芬冷笑道:“孩子,她是誰的孩子,有你的份嗎?”


  車城僵住,臉一會兒青一會兒紫的,低聲道:“我們說好了,過去的事不再提的。”


  車歡歡訝然地指著童悅說:“原來你們認識呀!”


  “歡歡,以後看到這個女人就像是看到路邊的雜草一般,無須多看一眼,聽到沒有?”


  車歡歡沒見過媽媽這個樣子,不由得一驚:“為什麽?”


  “你爸爸會給你解釋的。”樂靜芬輕蔑地冷哼出聲。


  “靜芬,有話回去說。”車城又氣又惱,再次去拉她的手。可樂靜芬就像個磨盤,牢牢地站在那裏。


  淺淺的暮色裏,這一切就像默片一般,童悅突然明白車城當初為什麽會出軌了。至少在江冰潔如水的溫柔裏,可以滿足他作為男人的高大與偉岸。


  “童悅,你知道你的名字是誰取的嗎?”樂靜芬也以為那年無法啟齒的羞辱和痛楚已被時光消磨殆盡,可在看到這張依稀相似的麵容時,她才知道,那些原來都還在,窒息的怨恨鋪天蓋地而來,她不想再壓抑了。


  童悅淡然地迎上她仇恨的目光。


  “靜芬,夠了!”車城愧疚地看了看童悅,厲聲想阻止樂靜芬。


  “老公,你這麽疼她,又怎麽能讓這孩子蒙在鼓裏呢?”樂靜芬笑得很猙獰,還很陰沉,“你以前不叫童悅,而叫童愛潔。我姓樂,快樂的樂,當我懷了孕時,老公特別興奮,他說不管是男孩還是女孩,都取名叫歡歡,我們就這樣歡樂地過一輩子。這聽著是不是很甜蜜啊,我那時覺得自己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可是有一天,我無意中看到我的老公牽著一個小女孩的手,他叫她悅悅。小女孩說我不叫悅悅,我叫愛潔。他說愛潔這個名字太老土了,悅悅最好聽了,愉悅的悅,聽著就快快樂樂、開開心心的。哈哈,是不是很可笑?”


  沒有任何利器襲來,童悅卻感覺到一種切膚斷骨般的疼痛。


  “你配叫這個名字嗎?”


  “樂女士,請你自重。”童悅撥開她指向自己的手指,“你這般對號入座,我亦無話可說。但你不覺得太牽強了嗎?名字隻是一個符號而已,並沒有多少特別的意義。長輩間的恩怨,我無權評論。你一直覺得自己是一個受害者,可事實卻是,現在你的家庭是圓滿的,你什麽都沒有失去,而她卻孤單在待在那家小麵館裏。而我呢?我十二歲就沒有了媽媽。這樣的委屈,我又向誰說?”


  “你們這是報應,老天是長了眼睛的。”


  “既然老天已經除惡揚善了,那你現在這又是在氣什麽呢?”


  樂靜芬被這句話一噎,羞惱中怒火攻心,抬手就給了童悅一記耳光。然後她瞪著自己的手,一臉愣怔,顯然是被自己的行為給嚇住了。車歡歡愕然地“啊”了一聲,車城的拳頭背在身後,緊了鬆,鬆了緊,氣息慢慢加重。


  童悅沒有動彈,現在的人是都有暴力傾向嗎?謝語媽媽打她是誤傷,童大兵打她是恨她丟了自己的臉,樂靜芬打她不過是心虛自己的無理取鬧。打著打著也就習慣了,她並不覺得有多疼,隻覺得很可笑。


  “樂女士,現在你滿意了嗎?”童悅平靜地說,“其實人是不能貪心的,幸福也不是用來揮霍的。這個世上沒有不勞而獲的東西,失去再得到不代表就是永恒。人在做,天在看,如你所說,一切都是有報應的。你打我的這一巴掌,我不會還手,因為你比我年長。你可以倚老賣老,我卻不能年輕無畏。車小姐隻是跟我同車的旅客,我並沒有姓車的朋友。”


  說完,她拖著行李箱,拎著紙袋,頭抬得高高的,目不斜視地從三人身邊走過去。然後她聽到車歡歡在嘀咕:“媽,你今天有點過哦,多大點事,你還得株連九族,斬盡殺絕嗎?還有,不管怎樣,你也得給爸爸留點麵子……”


  “美女,要打車嗎?”一輛出租車停在她麵前,臉黑黑的司機揚聲問道。她長長地籲了口氣,司機下車幫她把箱箱袋袋塞進後備廂,“嘿嘿,我剛剛可是推了一個去機場的客人專門來拉你的。現在的有錢人,仗著有幾個臭錢就不知天高地厚。你也別難過,回家用雞蛋在臉上滾滾,明天就消腫了。不管什麽事,睡一覺也就過去啦!”


  童悅吸了吸鼻子,事情並不是太壞,這也算因禍得福了。一個素不相識的路人都可以有這麽善意的關懷,那些人為什麽總是帶給她屈辱和傷害呢?她到底做錯了什麽?

  正在這時,她的手機響了,是個有些日子沒有出現的號碼。她定了定神,按下通話鍵,恭敬地道:“蘇局您好!”


  “如果我現在要求你退婚,還來得及嗎?”


  “這真是個冷笑話。”童悅看著窗外。突然,她整個人因驚詫而直起了腰。蘇陌的車與她坐的出租車隻隔了一個車身,開著車的他正戴著藍牙耳機,神情冰冷。


  “你怎麽會在這裏?”


  “我和彥傑通電話,他問我在哪兒,我說在火車站附近,他就問我方不方便讓你搭個車,於是我就來了。可我的車剛停好,就看到你紅腫著一邊臉悲涼地上了一輛出租車。作為新婚的女人,你難道不應該表現得幸福快樂點?這個時候,你深愛的老公又在哪裏?小悅,你要是和我玩任性,那應該也差不多了。”


  “不是所有的婚姻都像蘇局和亦心那麽琴瑟和鳴的,有些風雨又怕什麽,彩虹總在風雨後。現在的我過得很好。”


  “你可以瀟灑,我卻沒辦法再自由了!”蘇陌痛苦地道。


  “蘇局,有時候我們並不是很了解自己,其實我們遠比自己所認為的要豁達,沒有誰是不可替代的。”


  童悅沒等蘇陌的回答,掛斷電話後對司機說:“師傅,能麻煩你開快點嗎?”


  司機了然地應道:“很累啦?那回家好好休息。”


  但願吧,童悅揉著額頭想。


  這一天還是太漫長了!童悅看著在保安室坐著的羅佳英,除了有點疲憊,她的心裏倒是波瀾不驚。這是第一次,她心想,這個婚到底該不該結呢?

  羅佳英一眼就看到她提著箱箱袋袋走來,不由得火冒三丈:“你怎麽等得及的,這才領證幾天啊,儀式都沒舉行人就搬過來了,錢也花起來了。少寧在外麵風吹日曬的,好不容易賺點血汗錢,我買條睡褲都要掂量再掂量,你倒是花得一點也不肉疼啊,你簡直就是一個吸血鬼。”


  從狐狸精到吸血鬼,這稱呼一下子洋氣了許多。


  “阿姨,聽你這麽一說,我也覺得東西買多了,可我哥偏不聽我的。”


  “這是你哥買的?”羅佳英懷疑地瞪著童悅。


  “嗯,發票都留著呢,還有刷卡的單子,您要看一下嗎?”


  羅佳英眼睛一斜,嘴一撇:“又不是同一個媽,這個做哥哥的對你倒是挺大方的,不過不是太懂禮節。人家家裏有長輩,點心也該順帶一包吧!”


  童悅勾了勾嘴角,像是嘲諷,又像是無語:“阿姨找我有事嗎?”


  “上去講。”羅佳英率先走向電梯。箱箱袋袋體積太大,童悅進電梯時被門卡了一下,羅佳英這才看到她臉上的指印。她幸災樂禍地想,這肯定是被那個後媽打的,他拿那個傻兒子沒辦法,還沒辦法對付這個狐狸精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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