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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寂寞光年(2)

  左修然長長地歎了口氣,執起陶濤的手拍了拍:“左太太,你聽我說,童老師那麽苗條、修長,那是因為少寧喜歡這一類型的,女為悅已者容嘛!你是我左修然的太太,我就喜歡你現在的樣子,胖一尺是我的福分,瘦一寸我還嫌硌手,你是想剝奪我幸福的權利嗎?你想減肥是對照了誰的標準?可別讓我多想哦!”


  “好了,好了,我不減總成了吧!童老師還在這兒呢,你真讓我丟臉。”陶濤氣得鼻子都要冒煙了。


  “人家童老師教書育人,很能明辨是非的。是不是?點菜,點菜!”左修然揚起嗓門向外喊道。


  童悅看著陶濤,有些忍俊不禁。有個這樣的老公,做妻子的一定不會悶。


  葉少寧調侃道:“童悅,看不出來吧,這兩人結婚五年,還這麽肉麻兮兮的。”


  左修然擺擺手:“童老師,其實幸福不是秀的,而是自然而然地流露。在婚姻的法則裏,第一是愛,第二就是要肉麻。你對老婆都像個正人君子似的,有必要嗎?葉少寧,你要好好向我學習。男人嘛,要玩就是玩的樣,真的定性了,那就徹底改過自新,別吃著碗裏還看著鍋裏的,當心鍋翻碗碎,玩出人命。”


  “左修然,你很有心得嗎?”陶濤眯起眼。


  “這都是左太太調教有方啊。想吃什麽?”左修然忙把菜單遞給陶濤。


  童悅咳了一聲,擔心自己笑出聲來,悄悄地看葉少寧。不曾想他也在看她,一雙眼睛亮得驚人。他的一雙手還在桌下握住她的手,拉到自己的膝蓋上,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輕撫著。


  站在山莊熾亮的燈影下,目送左修然的車遠去,童悅久久沉默。葉少寧把車開過來:“想什麽呢?”他從後座拿了件外套披在她的身上。


  “有一點羨慕。”


  “也是吃了很多苦才守來的。”


  她點點頭。經曆了風雨的婚姻才會倍感珍貴,幸福從來都不會一馬平川。


  “陪我去一個地方。”她辨認了一下方向。


  他沒問去哪兒,隻是順著她指的方向往前開去。路越來越開闊,車越來越少,路邊的燈光稀了,空氣裏有潮濕的泥土氣息。


  “就在這裏停一下。”她說道,把頭扭向一邊。


  “沒吃飽?”他看了看四周,前麵有一處密集的燈火,是青台的高速入口。附近是加油站、汽修廠,還有一些小吃店。他們的車停在一家牛肉拉麵館前,空曠的場地裏停了不少跑長途的大貨車,生意顯然很不錯。


  她沒接話,也不下車,隻是定定地看著。


  約莫過了一刻鍾的樣子,從麵館裏走出三個人。最後麵是一位微胖的女子,腰間紮著的圍裙上油漬斑斑,頭發被風吹得東倒西歪亂蓬蓬的,倒是那張臉依稀還能看出年輕時的俏麗。等兩人上了大貨車,她隨意地用手指撥弄了兩下頭發,大聲叫道:“兩位老板下次來青台,一定記得來照顧我的生意!”


  “當然,老板娘這麽熱情,我舍不得不來呢。”貨車司機嘻嘻哈哈地笑著,發動引擎,融入夜色。


  她在外麵站了一會兒,然後就進了麵館。


  “你看見她了嗎?”童悅趴在車窗上,聲音幾不可聞,像是不堪重負,已筋疲力盡。


  “嗯!”葉少寧輕輕蹙起眉。


  “我以後老了就是這個樣子。”她閉上眼,自嘲地勾起嘴角。


  他不解地摟過她,發現她的指尖冰涼,身子也在輕輕顫抖。


  “別人都說我們倆很像,其實我遠不及她漂亮。我小的時候,她非常疼我,我穿的裙子、紮的辮子,總讓桑晨羨慕到哭。桑晨經常賴在我家不肯回去,喊她媽媽。她帶我學畫畫、拉小提琴,晚上陪著我做作業。她唱歌很好聽,也做得一手好菜。她那時愛帶我去遊樂場,有一個叔叔總過來陪著我們。那個叔叔每次開的車都不一樣,他帶我們去郊外,車開得非常快,我開心得又叫又跳的。回家時,她叮囑我不能把叔叔的事告訴爸爸,因為叔叔是我們兩個人的秘密。在我十二歲那年,為了那個秘密,她放棄了工作,放棄了爸爸,還放棄了我。”童悅的語調很平靜,好像在講一個物理定律,條理清晰,“從那以後,我們就很少見麵了。聽說她辦過公司,也幸福過,可現在,她是一個人,全部的家當就是這家麵館。”


  “少寧,我哥哥姓韋,我姓童,我爸爸現在的妻子和我沒有任何血緣關係,她才是我的生母。”她又將臉緩緩轉向麵館,“這樣的我,你還願意以結婚為前提繼續交往嗎?”


  那真是一個很會善待自己的女子,連名字都取得好聽,叫江冰潔。


  “姑娘家的容貌,二十五歲前是爹媽給的,二十五歲以後就靠自己修煉了。”每次出門前,她都要拾掇很久。小童悅站在化妝台前看她畫眉、描唇彩、刷腮紅。她已是一朵花了,這一打扮,花就更嬌媚了。


  但這朵花在童大兵麵前,是長在高高的懸崖上的。隻有看到那位叔叔,才會羞答答地盛開在塵埃中。


  從小到大,許多人初見童悅,都會驚歎她的美麗。童悅聽了,心下戚然。她從不把自己當花,隻當自己是根草。事實上,她也就是根草,漫漫荒園,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這樣的草生命力才會強,花再嬌豔也始終有凋謝的一天。


  童悅大學畢業後,童大兵有一次喝醉了,說起江冰潔在高速路邊開麵館。在這之前,童悅已經有十年沒有見到她了。


  童悅悄悄過來看了她一眼。她的樣子和在菜市場大聲吆喝的大媽沒什麽兩樣,根本無法與童悅印象中的美麗女子重疊起來。


  這一眼給了童悅新的看世界的眼光,她那原本浸透了整個青春期憂鬱的目光裏,這個世界到處是悲劇。如今換個角度看看,一望無際的其實是喜劇。悲劇是希望的掙紮,而喜劇誕生於徹底的失望。所謂美麗,所謂愛情,什麽都是浮雲。


  有好一會兒,葉少寧的胳膊都圈著童悅,神情清冷超然地盯著小麵館,嘴卻緊抿著。就仿佛意誌堅定的共產黨員,在酷刑麵前大義凜然,要命一條,想讓我開口,沒門。


  童悅沒有再問,她沒有勇氣,也不願意。很多東西就是紙糊的窗戶,戳破了還能擋風嗎?她在年齡上不占優勢,家庭關係還複雜,忽地攤到誰的麵前,誰的心中不會波瀾起伏?他心中的那杆秤是什麽樣的,她不清楚。但他媽媽那座大山,怕是無法跨越了。別怪婚姻現實,人不能永遠都活在假想中。


  車內的氣氛有點僵,她的周身生出些許寒意:“少寧,我有點冷,回去吧!”


  葉少寧收回視線,替她攏了攏外套,發動車子,再開了暖氣。小麵館沒入濃鬱的夜色中,漸漸走遠。


  “我明天要出差,一會兒還得去公司拿點資料,我先送你回公寓。”葉少寧說道。


  “好!”童悅幾乎沒等他的話音落下,就回應了他。


  驚訝嗎?不驚訝。小說裏都是這樣寫的:先是工作忙,然後是不接電話,接著就差不多該音信全無了。


  朦朧中,感覺他握了一下自己的手,她側過身看著他,略帶淒楚地綻出一絲微笑,然後不著痕跡地把手從他的掌心裏抽出來,放在自己的膝蓋上。


  在巷子口遇到淩玲送家教的學生出來,淩玲看見兩人,笑道:“葉總今天怎麽舍得放了我們童老師呀?”


  葉少寧對淩玲並不熱情,隻淡淡地點了點頭。


  “我會給你打電話的。”他從她身上拿走了外套。


  隔天,他沒來電話,她也沒打過去。


  徐亦心的追悼會今天舉行,悼念的會場設在殯儀館。童悅猶豫了很久,還是請了假過去,她想和徐亦心好好道個別。坐了一個小時的車,她從一條兩排密植的鬆柏間的小道走進去,入目是密密麻麻的花圈,正中掛著徐亦心的照片。


  徐亦心笑靨如花,斜倚在鋼琴邊。這張照片是蘇陌拍的,當時她也在一旁站著。此時,彼時,已是陰陽相隔。想起徐亦心的溫婉、輕柔、嬌弱,如夢一般,淚水就這麽流了下來。


  蘇陌神情肅穆,一身黑色西服,長身而立,悲傷溢於言表。


  徐亦佳看到童悅,眼睛紅紅地跑過來,叫了聲“童老師”。姐姐的過世,讓她感覺失去了依賴的大樹。徐家以後與蘇家還能有多少聯係?她一夜之間像是長大了許多。


  “不要太難過,明天再休息一日就回來上課吧!”她抱了抱徐亦佳,送了花,向徐亦心鞠了三個躬,然後就走了。她沒和蘇陌打招呼,連眼神交會都沒有。


  上了車,她看看手機,沒有電話,隻有蘇陌剛發來的一條短信:心浸在冰水中一天了,看到你,才察覺到一絲溫暖。你能來,我很開心。


  郊外的風有點大,她搓了搓手,掌心捂在胸口。種在人行道上的楊樹不時地有葉子飄落下來,接觸到皮膚時,有一股冷冽的意味。


  高三準備第二輪月考,這次的物理試卷是童悅出。她又是查閱資料,又是參考往年的試卷,非常忙碌。下午,孟愚和趙清都去上課了,她在出試卷,喬可欣過來串門。


  高中的音樂老師是非常輕鬆的,特別是在考試期間,音樂課經常被主課老師搶占了。喬可欣自然落得舒服,有時也接些外麵的演出邀請,出去賺點外快。不然憑她那點工資,一個月隻夠她買兩件衣而已。童悅一直不明白節儉的彥傑怎麽會和喬可欣走到一起,隻能說愛情的魔力太大了。


  “童悅,你最近和彥傑有聯係嗎?”喬可欣狀似沒話找話說。


  童悅連頭都沒抬:“沒有。”


  “他好像生我的氣了,都不接我電話。你能不能替我打個電話給他?”喬可欣嫣然一笑,臉上帶著幾分討好的意味。


  童悅有些意外,視線從屏幕上挪開:“你們倆吵架了?”


  喬可欣仿佛在嚼著嘴裏的字確定它們的分量似的,慢吞吞地道:“唉,其實也沒什麽,就是我去上海麵試的事沒告訴他,他說我不尊重他,我……我是想給他一個驚喜的。看他那樣,我現在也不敢和人家簽合約,心裏有些惴惴不安。”


  “這是你們倆的事,我亂插嘴不太好。”童悅好像是第一次看到喬可欣這麽在意一個人。


  “不知道為什麽,我總覺得他好像不願意我去上海似的,可他幹嗎要買那麽大的房子呢?”喬可欣喃喃自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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