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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彗星來的那一夜(2)

  她輕輕移開他的手臂,小心地坐起,不放心地朝他看了看,抓起疊在沙發椅上的衣服躡手躡腳地出了臥室。穿好衣服,她又在廚房的水池旁草草用涼水抹了把臉、漱了下口,以手指為梳,理了理頭發,然後拎起包包打開門。


  漫天的大霧,能見度不足五十米。童悅很慶幸,這樣正好可以掩飾她此時的難堪與羞窘。昨夜的一切,沒有一顆強壯的心髒是負荷不了的。


  她不是很熟悉這個路段,走了一會兒才看到站台。待查清了車次,再看看時間,心裏有點著急。她要趕回租處換身衣服再去學校,還要查看早自習與學生宿舍的衛生情況。今天是周一,學校在晨跑後還會有個升旗儀式,她得到場。


  她有點累,想找個地方坐坐,長椅上有露水,還濕漉漉的,童悅放棄地歎了口氣。


  “童老師!”他還是被她吵醒了,匆匆開車追了過來。


  她的臉微微一紅,這種情況下被人叫“老師”,任誰都會覺得無地自容。


  “我……要趕去學校,時間太早,就沒、沒和你打招呼。”她躲閃著他的目光,說話結結巴巴。


  “我送你去學校。”他沒有下車,隻是探身把另一側的車門打開。


  “不,我要先回家一趟。”


  “那我送你回家,這種天氣,公交車都會晚點的。”


  她猶豫了一會兒,抿緊唇繞過車頭上了車,輕聲說了個地址。


  他專注地看著前方,她目不轉睛地觀賞霧景。車如蝸牛在爬,車內的空氣沉悶得令人窒息。


  “我叫葉少寧。”在一個大拐彎時,他說了一句。


  她用眼角的餘光斜睨了他一眼,又極快地收回視線,沒有應聲。


  前麵是條巷子,車不好進,她在巷子口下了車:“這……其實不是我家,是我和同事合租的公寓。”


  她租住的公寓離實中很近,算是學區房。住在學區房的好處就是上下班方便,沒幾步路,而且也節約了她們輔導幾個學生在路上的時間。


  高三的課程本來就緊,班主任事又多,她本來不想收輔導生的。但找過來的都是熟人推薦的,甚至還有鄭治悄悄拜托的,家長給的輔導費比工資還高,她想想就應了下來。淩玲比她能吃苦,收的學生比她多。


  “咱們呀,是操著賣白粉的心,拿的是賣白菜的錢,這能活嗎?所以逼得咱們另辟捷徑。”校長在教師大會上三令五申不允許老師在外麵開小班,淩玲在下麵擠眉弄眼對她說。


  她推開車門,手臂被葉少寧從後麵拽住:“我……”


  “我知道。”她搶先截了他的話。


  他皺起眉頭。


  她閉了閉眼,突然折身又坐回車內。他出來得太匆忙了,頭發沒理,襯衫的鈕扣都扣錯了位。


  “我走了。”她替他理順了鈕扣,點了點頭。她知道,是遊戲就有規則,隻要你參與,就必須遵守。她知道,昨晚的一切發生得太突然,他沒有做措施,回到租處要從淩玲那兒偷顆避孕藥吃了。前兩天,她看到淩玲一口氣買了兩盒。


  公寓在二樓,要拐兩個彎。走廊上靜悄悄的,她低頭數著自己的步子。在第十四步時,她從包包裏掏出鑰匙。


  門口擺放著一盆仙人掌,她傻眼了。


  這是她和淩玲的暗號,靈感來自《這個殺手不太冷》裏讓·雷諾演的那個殺手,每次在出任務時,都會在窗台上擺一盆綠色植物提醒接頭的人。她回租處通常比淩玲晚,如果孟愚突然來過夜,淩玲就會在門口放一盆仙人掌。她如果看見了,這晚就會回家睡。


  但今天不行了,她沒有那個時間再坐車回家換身衣服。不過這個時間了,屋裏的鴛鴦也該起床了吧!有一點小難堪忍忍好了,反正彼此心照不宣。孟愚有點迂,麵皮薄,不管淩玲怎麽誘惑,堅持不肯婚前同居,可偶爾又情難自禁。


  她硬著頭皮開了門,想神不知鬼不覺地溜進自己的房間。門有些舊了,推開的時候“嘎吱嘎吱”響。她咧咧嘴,沒敢全打開,夠擠一個身子進去就好。


  剛擠進來,門還沒掩上,一個圍著浴巾的男子就從衛生間走了出來,極度膨脹的麵孔上,一雙小眼睛費力地睜大,訝然地瞪著她。


  她一時間呆在那裏。那個身子的表麵積太大了,她可以圍兩圈的浴巾隻夠勉強圍住他的某個重要部位。這個男人目測應有一百公斤,年齡應在四十左右。一夜之間,清瘦的孟愚被發酵了?催熟了?

  “周總,你怎麽洗那麽久啊?”這時,淩玲甜得發膩的聲音從房內飄了出來。


  男人首先鎮定下來,他瞧見了童悅手中拿著的鑰匙,挑了挑眉,裹著一塊遮羞布,難得還擺出一副翩翩有禮的樣子,衝童悅點點頭,口中應道:“就來,阿玲!”


  那寵溺的口吻讓童悅倏地一下渾身起了雞皮疙瘩,她飛快地收回視線,飛快地衝進自己的房間,然後“砰”地關上門。她的心緊張得跳到了嗓子眼,仿佛剛剛被撞見的那人是自己一般,又羞又臊,恨不得找條地縫鑽下去。腦子裏什麽也想不了,隻機械地從衣櫃裏拿出襯衣和牛仔褲。才穿了一半,外麵就有人敲門。隻一下,隨即門就開了。


  淩玲臉白得像僵屍一般立在門口,身上是一件薄如蟬翼的黑綢睡衣,山山水水若隱若現。


  童悅搶先道:“你就當我沒有回來過。”


  淩玲一言不發,但緊繃的臉色稍微有所好轉,她摸了摸脖子,然後指了指童悅。


  童悅訝然地看著淩玲脖子掛著的一根鑲鑽的珀金項鏈,也抬手摸了摸脖子。天哪,她從來不離身的玉佛呢?


  淩玲張了張嘴,努力扯了個笑容,掉頭走了。


  童悅怔了怔,把另一半衣服穿好,拎著包以百米賽跑的速度離開了公寓。


  從公寓到學校,步行一般是十二分鍾,童悅今天節約了五分鍾,和最後一批學生一同跨進校門時,早自習的鈴聲剛好響起。霧仍很濃,樹枝間有蒙蒙的水汽飄蕩,不時滴下一兩顆水珠。


  童悅偶爾也會懷念一下老校區,雖然她隻在那兒待了一年。那裏有古樹、紅色的磚樓,夏天的時候,圖書館外麵的牆壁上纏滿了藤蔓,非常陰涼。那塊地皮現在被泰華集團買去了,正在建一幢六十六層的綜合性的商業大廈。


  童悅不像別的班主任,對每天的早自習會明細到哪門學科,她任由學生選擇,背書、做作業、討論習題,或者打個小瞌睡、聊個小天,隻要不影響到別人都可以。一天之計是在於晨,但早晨在一天裏隻占了多少?關鍵還是課上的時光。


  從宿舍檢查一圈回來,一向都在早自習補眠的謝語突然捧著一本《古文今譯》看得頭也不抬,連她在桌邊站了三分鍾都沒發覺。她驚悚了,這是哪位大師寫的文章會如此吸引人?童悅真的很好奇,俯身看過去。


  書上罩下一個身影,謝語愕然地抬起頭,隨即“啪”地合上書,再緊緊按住,一臉防備地瞪著童悅。


  老把戲了,童悅小時候也玩過,給喜歡的小說加層封皮,看在別人眼裏自己是在認真學習,而自己呢,也像有個心理安慰。


  “很好看?”童悅沒有聲張,隻是讓謝語拿著書隨著自己去了外麵的走廊。


  謝語把頭點得像小雞啄米:“嗯,很多同學推薦呢,豆瓣上的評分也很高。這個作者三觀非常正,她的書一向勵誌。我昨晚本來隻想看一點的,誰知一看就停不下來了。”


  “是愛情小說?”童悅畢業之後,好像就沒看過小說,電視劇也很少追。


  謝語的眼睛亮得驚人:“是,看她的書可以學到很多東西。我還沒有遇到愛情,我想先從書本裏積攢一些經驗,免得以後錯過良人。”


  童悅嘴角抽搐,不知該接什麽話好。她拿過書翻了翻,挺厚的,字還不太大。


  “既然這本書如此精彩,我想不適合囫圇吞棗,這樣好嗎,書先放我這兒,在你完成每天的學習任務後,你可以讀一章,然後寫一篇感想給孟老師,字數不限,可以嗎?”她用商量的語氣問道。


  謝語早就猜想過沒收書或是喊家長這樣的結局,卻沒想到會峰回路轉,忙喜出望外道:“我同意,但童老師一定要說話算話。”


  “要拉個勾嗎?”


  謝語嗬嗬笑著搖了搖頭,進教室前又回了一下頭:“女神,我有沒有告訴你我很愛你?”


  童悅啞然失笑,倚著門拆開書的封皮,想看看作者叫啥。一道修長的身影從樓梯口走了過來,她下意識地看過去。任性的李大才子終於來上學了。


  “這麽大的霧,輪渡沒取消?”童悅吃驚地站直了身。


  李想冷著臉,兩道濃眉打成了結,一雙怒目,寒氣逼人:“那天幹嗎說那麽多廢話,直接講你已經找到長期飯票不就好了。”


  “呃?”童悅聽得一頭霧水。


  李想冷冷地從她身邊越過,用極低的音量丟下一句話:“找塊布遮遮你的脖子。”


  童悅突然明白淩玲指著她的脖子,並不是提醒她丟了玉佛,而是告訴她,上麵有昨夜留下的吻痕。好奇怪,隻是隔了幾個小時,一切悠悠蕩蕩,如撒在水麵的星光,想著想著,像做了場夢一樣。


  周日的下午,學校給高三學生放了半天假,學生稱之為放風,疲累一周的童悅也鬆了口氣。


  淩玲不知是心虛還是愧疚,親親熱熱地把孟愚叫來公寓,說是晚上包餃子吃。童悅看著這兩人,心裏堵得跟什麽似的,索性眼不見心不煩,包一背,回家去了。她沒有什麽立場對淩玲評頭論足,她對孟愚沉默,也並不代表她就成了淩玲的同盟軍。也許自己是該換個租處了。


  錢燕正在陽台上給花澆水,幾盆草花被她侍弄得很有生氣。特別是那盆太陽花,五顏六色開得燦爛無比。聽到開門聲,她回了一下頭,扔下水壺大呼小叫地迎上來:“悅悅你咋不打個電話回來呢,我今天隻煮了粥,都沒買菜,這可怎麽好?”她一臉情急的樣子簡直比親媽還親媽。


  “沒關係的,阿姨,我就回家拿幾件衣服。爸爸呢?”童悅四下望了望。


  “還能去哪兒,找那幾個鼻棋簍子下棋去了。”錢燕拿毛巾拭了一下手,從臥室裏拿出錢包,“不行,你難得回來一趟,我還是去買幾個熟食回來。你先坐一會兒,冰箱裏有我做的酒釀,你拿出來吃。”沒等童悅說話,她風風火火就下樓去了。


  童悅無力地聳聳肩,站在屋子中央,坐也不是,走也不是。愣了一會兒,她走進自己的房間。她的房間非常小,隻放得下一張單人床和一個小衣櫃。她隔壁是彥傑的房間,和她的房間一般大。原先兩人的房間是相通的,是在她十四歲那年才用木板隔開的。


  彥傑房間的門也開著,她朝裏看了看,床單和枕頭像是新鋪的,薄被散發出陽光的味道。


  “悅悅回來啦!”童大兵開門進來,衝她嗬嗬地笑。


  “爸怎麽不下棋了?”童大兵沒什麽其他嗜好,就愛下個棋。


  “你阿姨讓我回來陪你說說話。”


  “幹嗎這樣隆重,我又不是什麽貴賓。”童悅嘀咕道。


  “你阿姨很疼你的。”童大兵搓搓手,有些懇求地看著女兒。


  “我知道。”童悅垂下眼簾,拉著爸爸坐到沙發上。童大兵不善言辭,倒是童悅一直在說話,他負責點頭,嗯嗯哈哈的。


  “對了,悅悅,彥傑今天也會回來。”童大兵突然冒了一句。


  “哦!”


  “送他女朋友回來,順便找朋友打聽房屋貸款的事。他們好像相中了一套房,不過不便宜,上海的房價可嚇人呢!”


  “青台的也可怕。”童悅掉頭看著窗外。窗戶開著,聲音一下子散在風裏。


  錢燕跑了一頭汗,買了一碟花生米,還有一碟涼拌海帶。


  “這家鹵店的生意真好,我厚著臉皮插隊才買到的,悅悅你可要多吃點。”


  “好!”童悅咬著筷子,專注地看著碗中的玉米粥。


  “晚上要回學校嗎?”童大兵問。


  “當然要回了,高三可不比其他年級,現在哪家都是獨苗苗,悅悅肩上的擔子重著呢,你可別拖悅悅的後腿。”錢燕夾了一大筷海帶放進童悅的碗裏。


  童悅乖乖地把海帶咽下。其實她並不喜歡海帶那股青澀中帶有滑膩的味,涼拌的又加了蒜泥,她更是難以下咽。


  錢燕不讓她幫著自己收拾碗筷:“我來,我來,你收拾收拾早點回學校。下次回來前打個電話,我給你做好吃的。”


  童大兵急不迭地又下樓找人下棋去了。


  童悅朝彥傑的房間看了看:“阿姨,那我先走了。”錢燕一晚上都沒提彥傑,她是應該早點走。


  公交車上空蕩蕩的,她倚著窗坐再,看著熟悉的街景,也不知在想些什麽。下車的時候,她摸了下臉,一手潮濕。


  學校大門口聚了一群人,有號哭聲,有責罵聲。童悅發現圍觀的學生中強化班的居多,臉頓時就繃了起來。看到她過來,人群自動讓開一條道。


  人群中央,謝語的媽媽揪著謝語的一把頭發,幹巴巴的臉,目光卻如鉤如炬,表情因而顯出一股猙獰來:“我就要去問問你們老師,看看她到底是怎麽教你的?我花了大錢把你送到這裏,三年沒到,你沒成才反倒成妖了。”


  謝語死命地把身子往底下埋,哭得嗓子都啞了。


  “謝語媽媽,你快鬆手。”童悅一蹙眉,衝上前去抓住謝語媽媽的手。


  “關你屁事!”謝語媽媽一揮手,童悅沒提防,鋒利的指甲在她的臉頰自上而下劃了一道,她白皙的麵容忽地就紅了,某一處還滲出了血珠。


  謝語媽媽這才發現是童悅,一時間有點窘,丟下了謝語:“童老師,正好我要找你。”


  “我們去辦公室說話。”童悅蹲下扶起謝語。


  “不要,就在這裏。謝語今天和一幫男生在網吧泡了半天,抽煙喝酒,你瞧瞧她這張臉,描眉畫紅的,還像個學生嗎?”謝語的媽媽雙手叉腰。


  童悅替謝語理了理頭發,冷靜地問道:“謝語媽媽,你平時會和朋友一起打打麻將、玩玩紙牌嗎?”


  “會啊。”謝語媽媽眨巴眨巴眼睛。


  “來錢嗎?”


  “我們來得小。”


  “即使來得小,也是賭。說起來賭博都是犯法的,謝語媽媽肯定知道,為什麽還要知法犯法呢?”


  “小賭怡情。工作那麽累,隨便玩玩給自己放鬆放鬆,扯不上法不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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