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4章

  第277章


  善桐上一次見二姨娘,還是她出嫁前夕,二姨娘來尋她說話時兩人照了一麵。此後她傳出瘋病,終年不見人影,雖然她幾次回鄉省親,但竟如同活在兩層世界裏,不要說見麵,連消息都很少聽說。這一次一打眼,她幾乎大吃一驚——要不是老太太明確指出,她幾乎都很難把眼前這個憔悴清瘦、頭發花白的黃麵婦人,和昔年那貌美如花、飛揚跋扈的紅姨娘聯係起來了。眼下她一身青布衣裳,雖然上頭沒帶補丁,但洗得幾乎泛白,怯生生地跪在地下,先給老太太磕頭,又給大太太、王氏幾位太太請安,聲音小得像蚊子叫。“許久沒見太太,給太太、大姑娘、二姑娘、三姑娘、六姑娘請安。”


  善桐望了母親一眼,王氏也有些吃驚,顯然,她也有幾年沒見過二姨娘了。她很快又露出了和氣的笑。“怎麽,二姨娘轉了性子?就是我們家的下人,身上也沒有這樣樸素的衣裳呀。”


  老太太看了大太太一眼,大太太便道。“她的顏色衣裳這些年間也不知收到哪裏去了。你們的院子,我不好亂翻,家裏下人給她勻了幾件衣裳,她也不穿。”


  王氏忙道。“大嫂,我這可不是說你。”


  大太太微微一笑,便不做聲了。善桐細細地打量著二姨娘,見她神色怯懦,眼睛直望著地下,連看都不敢看自己,不免微微一皺眉。卻先不說話,隻聽王氏同二姨娘說了幾句話,不外乎是問她何時轉好的,現在是否都全好了。二姨娘答得很猶豫,有時說話還很緩慢,但大體來說,思維已經相當清晰。老太太道,“大夫說了,再幾貼藥,幾乎就能全好。”


  她看了王氏一眼,又笑道,“最近家裏真是喜事連連,你們從西安來,可知道他們兄弟的會試名次不曾?梧哥又中了貢士,現在生母又痊愈了。可說是四喜臨門,梧哥一人獨占了二喜呢。”


  王氏眉峰頓時起了一點波瀾,善桐和善榴交換了一個眼色,心中均感棘手: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當時老太太為了榆哥、梧哥著想,硬生生把王氏這口氣給咽了下去。這幾年來婆媳兩個見麵機會不多,也的確沒起什麽衝突,但這並不表示她讚同了王氏的做法。二姨娘瘋了,這事她管不了不錯,可現在她‘好’了,老太太就能管了。不論是為梧哥著想也好,是為了敲打兒媳婦也罷,把二姨娘痊愈抬到這個高度,善桐能開口說斬草除根的事?人老成精,老人家這是防患於未然,一下就讓王氏母女兩個陷入了被動。


  不論是娘家也好,夫家本家也罷,個人造業個人擔,善桐現在已經不去想母親究竟是做對還是做錯,二姨娘是可憐還是活該,甚至連梧哥她都懶得去想了。個人得個人的緣分罷了,事態變化,不用她開口去造殺孽,她樂得不說話。隻和老太太道,“祖母,還有一喜呢。他們沒和您說?榆哥在京裏,已經進工部做事了。”


  老太太頓時神色一動,手裏數著的那串念珠頓時停了,她驚喜地看了善桐一眼,又望了王氏一眼,“還有這事?”


  王氏訕訕然地道,“其實,也就是……”


  善桐忙截斷了母親的話頭,不令她把榆哥玩火藥的事捅出來,因笑道,“是隨李先生一道進工部去做學問的,雖沒支餉,可怎麽說,也是個正經的活計。聽含沁說,皇上挺看重這一塊的,要是做好了,那肯定有賞。”


  皇上這兩個字,在西北鄉村簡直就和天神一樣,透著那樣高貴,那樣遙遠。不要看榆哥隻是進工部做事而已,一應待遇全都沒談,可相對於善桂、善柏等兄弟來說,他的起點已經很高了。三太太、四太太臉上都有點酸酸的,善桐也理解:小時候燒傻了的結巴,現在都能進工部,二房是再沒什麽軟肋了……


  老太太自然高興非凡,善桐和善榴你一言我一語的湊著熱鬧,氣氛一下也就高漲起來。一時吃過了飯,善榴便給善桐使了個眼色,自己站起來告辭,善桐也要跟著回去,卻當然被老太太留住了。“還想去哪裏?”


  祖孫素來親密,老太太一手把善桐拉拔長大的,有許多親密話,隻願和她一個人說。“上回你信寫回來,我幾乎沒氣得厥過去!和祖母你也虛客氣了?那四萬兩銀子,給你了就是給你了。你舅舅就是還了四十萬兩,那我也不稀罕!”


  一邊說,她一邊笑,哪裏又像是生氣的樣子。“不過,你舅舅也算是有良心的了。你爹和我說,這兩年來陸陸續續,也是把銀子給加倍還了,也是容不得推。”


  王大老爺在富貴的時候,肯定是有心氣、有良心的。也就是因為都富貴了,彼此你來我往的,情誼才越來越濃。善桐笑了。“那您還不和爹說,讓他把銀子給您,您多攢點私房?”


  “我還攢什麽私房。”老太太一翻白眼,撫了撫善桐的額角,歎道。“都是有曾孫女的人了,現在是不說攢錢的事嘍。手裏的錢,這幾年我也都花得幹淨了,也落得了個清靜。”


  最後一句話,她說得有點自嘲,善桐神色一動,欲言又止。老太太看在眼裏,不禁也是一笑。“你四嬸雖然沒怎麽過來了,但大伯母、三嬸倒都是好的,待我和從前一樣,沒什麽不妥。”


  對大太太來說,她陪著婆婆住在老家起碼也有五六年了,誥命夫人在村裏住著,是有幾分委屈的。現在家務又全被她握在手心,還能待老太太一如既往,善桐是比較感動的,也就放下了心,和祖母撒嬌。“要是家裏人怠慢了您,您就跟著我和含沁,到京裏過活去!我們可不委屈了您!”


  老太太嗬嗬笑,“我知道你姑爺疼你,話裏話外,你就別總提著他的好了。祖母看得出來!”


  善桐紅著臉隻是不言語,垂下頭撥弄了半天衣角,又和老太太說了些嫁妝拿去做生意的事,以及京中諸人家的婚事。見老太太似聽非聽的,眼睛漸漸閉了,心中也不免歎了口氣:虎老威風在是不錯,可老人家畢竟是老了。家裏的事,她還做得了主,外頭的事,她恐怕就管不到那麽多了。就是十年前,對小四房的幾門親事,她是肯定要追問細節的。


  她一邊說話,一邊已為老太太捶了半天的腿,見老人家漸漸睡去,便慢慢住了手,欲去取一床薄毯給祖母蓋。不想人才一下炕,老太太就醒了。“怎麽,要走?”


  “您都睡著了,我可不是——”善桐笑了,老太太卻深沉地瞅了她一眼。


  “梧哥生母的事一句不提,回去你不好對你娘交待吧?”


  她似乎一下又從迷糊中清醒了過來,略帶了白毫的濃眉下,眼神竟很清冷。善桐略帶尷尬地一笑,輕聲奉承,“什麽都瞞不過您——”


  “家裏就這點事。”老太太說。“都在我眼皮子底下,我還能不知道?就拿今天說,你當你娘是真不懂事,連榆哥的好消息都不和我說?還不是裝可憐唄,想著讓我心疼榆哥一些,抬抬手,她就又能糟踐人了。她自己不敢來開口,就讓你來……這些我都明白。”


  她說得這麽透,善桐還有什麽好說的?她垂下頭輕輕地歎了口氣,老太太拍了拍她的手。


  “我知道你不情願……你娘你姐姐是不是拿從前的事逼你了?”


  歸根結底,王氏這一計確實是被善桐給壞了事,雖然二姨娘還是一樣被坑得死死的,但畢竟上層人物都知道了這一點,她做人是要難堪一些的。善桐低聲道。“也沒有逼不逼的,現在這樣,梧哥回來知道了真相,但凡有點氣性的,和家裏還能一條心嗎……”


  “是你自己來說的,還是你娘、你姐姐叫你來說的?”老太太抬高了聲音,多大的年紀了,還是透著不容違背的威嚴。


  善桐垂下眼不做聲——雖不做聲,但老太太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老太太就長出了一口氣,握住善桐的手,輕聲道。“我明白,你也是為了榆哥好,為了家裏好。又覺得這件事你多少有點對不住你娘,是不是?可你不能這樣想,兒子才中了進士,生母就去世了,難道梧哥就不會疑心了?真正他要聰明,心裏什麽事不明白?不差這說透的一層。你娘這麽做,我非常不喜歡,就是因為做得太不到位了。顯得非常愚笨、狠毒,把人往死裏作踐,好好的人作踐成這個樣子,不是做姨娘自己心思毒,是當主母有意縱出來的……這是把自己看得有多高,把人心看得有多小?我常說一句話,誰的命都是命,沒誰生下來是該被作踐的。就是把她賣了,也勝過這樣,說難聽點,就是前幾年她還在你們家院子裏關著的時候,把她給弄死了呢,那我也管不著。她當時又不敢,現在梧哥有出息了,她反而要來繼續作踐人。這人根子上是有多壞,才能這樣行事?”


  王氏再怎麽不好,再怎麽偏心,那也是善桐的親娘,即使老太太所說的善桐一句話也不能反駁,她還是求情一樣地輕輕叫了一聲,“祖母——”


  “我知道。”老太太又說。“她也不容易,榆哥那個樣子,她心裏難受。”


  她輕輕地歎了口氣,“但現在榆哥都能進工部了,折騰的都是我看不懂的玩意了。誰能說他腦子不好使?無非是他不願下苦工去讀書科舉罷了,你娘心氣太高,榆哥沒走她心裏那條道,她就還是把他當個廢物,當個傻孩子。她這樣做,家裏沒有誰開心,梧哥不開心,榆哥更不開心。娶不到牛琦玉,就硬要娶個比牛琦玉更美的。她是體貼榆哥呢,還是和牛家鬥氣?現在怎麽著,榆哥媳婦明顯就不得他喜歡……”


  善桐從來也沒聽哥哥明確說過他和嫂子感情如何,聽老太太這麽一說,不禁急道,“可哥哥當時怎麽不說——”


  她掩住話頭,燒紅了臉,低下頭去不說話了:當時榆哥要不是為了分散母親的注意力,令她不再和自己作對,也不至於就這麽快定了婚事……


  老太太還有什麽看不出來的?她沉下臉。“這事不能怨你,是她自己一意孤行,兒女又不是她手裏的木偶,愛怎麽擺布就怎麽擺布。你娘這一輩子,精明全在小處,你不要學她。這件事走到如今,要化解梧哥心裏的怨氣,肯定是不能靠強的。還是得逐漸懷柔,她自己事情做不好,下半輩子還得慢慢地還。我把話撂在這裏了,二姨娘現在就在祖屋住著。你們誰也不要有多餘的想法。”


  聰明人說話,彼此是不需要明說的,老太太今天把話挑得這麽清楚,一麵是自家人無須講心機,一麵也有借善桐數落王氏的意思。沒有直接說,估計是不想把事件鬧得更大,但態度擺在這裏:二姨娘要是死於非命,她老人家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善桐想了想,她又坐到了老太太炕邊,徐徐地為老太太捶腿,“能不出人命,那肯定是少出人命。這事我肯定聽您的,我就想著,既然這樣,那以後兩兄弟還是別在一處的好,是不是就讓榆哥索性就住到京裏去了……”


  老太太欣賞地看了善桐一眼,微微點了點頭,“你爹前些日子回來,我和他說了,也就是這個意思,在京裏買個院子。先住幾年,看梧哥官場能走到哪一步,再說吧。你也不必學你娘,還把他當個孩子,二十多歲的人了,誰能護他一輩子?你管太多,他一輩子就都還不懂事。”


  家裏的問題,老太太一出手就是一錘定音,就算現在年紀大了,王氏還是根本無法和她抗衡。善桐已經知道母親和姐姐是注定要失望了:強行下藥,老人家一惱火,沒準還主動和梧哥挑破了,那後果就更亂。她又陪祖母說了幾句話,說了些京中的事,也是盡量報喜不報憂。老太太很關心剛過門的桂二少奶奶,善桐說了她許多好話,她才漸漸放心,淡淡地道。“你和她妯娌相得,那是最好。以後家裏有什麽爭鬥,能不插足就不插足,真要表態,要選對邊。”


  說著,便打發善桐,“去見見你幾個叔叔嬸嬸吧,還有你大伯母那裏也去走走。”


  這是明擺著讓善桐回去傳話的,善桐出了院子,站在當地望了望天色,又略作沉吟,便從側門出去,鑽進了祖屋更深處的院子裏。


  從前祖屋地方小、人口多,現在第三代都出門了,反而顯得要比以前冷落空曠。二姨娘的住處就在從前三房下人們專住的一排倒座南房裏,看得出是新收拾出來沒多久的,牆漿都還白著,現在天色雖然還不晚,但幾扇門緊緊地閉著,裏頭活像沒住人似的——可善桐走到門前時,卻分明覺得有人透過窗戶縫看著自己,她轉頭一看,那窗後的人影一閃又沒了。過了一會,門吱呀一聲開了,二姨娘巴著門邊,在陰影裏幽幽地看了善桐一眼,卑聲道,“姑娘,這不是您來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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