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8章

  第271章


  這一番回鄉,就又和進京時大不一樣。不是離開家鄉一次,真是感覺不出西北的好來,雖說是以婆家人身份,同過來接親的桂含芳裏外一道,每天忙裏忙外地伺候新娘子,但這忙也忙得簡單,鄭姑娘為人又好,再不挑剔的,善桐也有心和她結交,妯娌兩個很有話說。


  因鄭家的嫁妝奢靡豐厚,足足裝了有十幾輛車,又有幾百親兵護送,這一行送嫁的隊伍也走得浩浩蕩蕩的,速度自然不快,要不是鄭姑娘不好出馬車,善桐還真想同進京時一樣,一路走一路玩過去。——這一次在山西境內,他們一樣受到渠家的悉心招待,隻沒見渠姑娘,據管事說,因為安徽路遠,渠姑娘嫁妝也多,離婚期還三個多月呢,這已經是發嫁過去了。


  有桂含芳在,外頭的事就不用善桐操心了。自然有他去安頓處理,且又是自家人,比不得上回進京,榆哥還半是親戚,半是客人的。善桐使喚起含芳來那是理直氣壯,含芳也不介意,倒是他進京一次,見識了京城的繁華,念念不忘得很,聽六醜說,最近是逮著了機會就問十八房的下人京城裏的事。


  一路逶迤,從三月底走到四月底,路才堪堪走了一半,終於出了山西地界,算是進入了桂家自己的地盤。不過這沿路風光漸漸也就荒涼起來,雖然四月裏正是初夏,天氣和暖、草木蔭庇,但顯然能感覺到空氣越發幹燥了不說,就連官道兩邊,也多半都是瘋長的野草,要走上好久一段路,才能見到農田。一行人進到這裏,也少不得要就地紮營:一般的村莊規模太小,根本就接待不了這一百來人。


  這其實也還好,最討厭是缺水,喝的水倒是有,就連新娘一行人都得省著洗頭洗臉的水。鄭姑娘雖沒說話,可底下幾個陪嫁丫鬟就有點不高興了,嘀嘀咕咕,話傳到善桐耳朵裏:“姑娘在家的時候,就是隆冬臘月,那還幾乎每天沐浴呢。”


  抬頭嫁女,低頭娶婦。陪嫁丫鬟挑幾句也不算什麽,善桐不許手底下的丫頭們回嘴,倒是鄭姑娘知道了,很不好意思,向善桐賠罪道,“她們不懂事,弟妹你別和她們一般計較。”


  到底是京裏養大的嬌慣女兒,這一陣子臉上皮都幹得暴了一點,平時沒事巴著車窗望出去,神色是越看越凝重。善桐看著也有點忍不得,便安慰她,“很快就到了縣裏,過了這一段路那就好了。這裏因靠著黃河,年年泛濫,有田也被衝走了,千溝萬壑的,日子過得苦。聽三弟說,這一兩年間商道通了,越發是都去做生意、當學徒,沒誰留下來種地的,因此也就荒涼一點。再往裏走一段,進了關中,人煙就又稠密起來啦。”


  鄭姑娘和聽天書一樣,聽得都出神了,過了老半天,才慢慢地道,“雖然知道遠,但真是出來了才明白路有多長……”


  她望著隨車輪顛簸的窗外一眼,輕輕地歎了口氣,旋又振作起來,興奮中略帶了些擔憂,“都說現在西北不太平,那個羅春不是一直作亂嗎?咱們會不會也遇見這樣的事——”


  善桐不禁捧腹道,“這麽二百多人的隊伍,還能被誰劫道了?其實就是一個兵不帶,也不至於有人敢打咱們的主意。肯定都是一路打過招呼過來的,來來往往商隊那麽多,動誰不好,敢動桂家的人呢?”


  想到羅春和桂家之間若有若無的聯係,她不禁歎了口氣,“就是羅春,那也要在更西一些的地方了。這裏倒是也不太平,山頂上聽說是有些不成氣候的蟊賊,半農半匪的。不過,他們也吃不下這麽一整支車隊的。”


  鄭姑娘從小在京裏長大,這些山野間的事,哪裏聽說得有這樣真切?當晚就不敢一個人睡,善桐索性同她擠在一頂帳篷裏,兩個人都望著油燈發呆,善桐記掛著大妞妞:這一次回來她沒帶女兒,雖說大妞妞有養娘帶著,但做娘的哪能放心?還有宮中局勢,雖有自己和孫夫人一再獻策,但奈何皇後的確也是時運不濟,手段也不太高明。眼下和牛家擺成了長局,將來如何,還真是難說。現在桂家、牛家結怨已深,自己亦沒有任何選擇,隻能站在皇後這邊和牛淑妃作對。偏偏現在牛淑妃產子,自己雖然避開了一時鋒芒,但一旦回京,牛淑妃給點氣受還好,要立心對付她本人,那也確實是傷腦筋的——就不知道她們究竟能尋得何處破綻了。含沁雖然品級低些,但勝在受寵,可以隨時麵聖,要給委屈,也不是那麽容易的。


  鄭姑娘自然也有她的心事,她翻了一個身,又翻了一個身,過了一會,肩頭忽然輕輕抽動起來,倒把善桐給哭得回了神。她輕輕地拍了拍鄭姑娘的肩膀,給她遞過了手絹,卻並不說話。過了一會,鄭姑娘坐起身來,紅著眼道,“讓你見笑了……就是忽然有點想家。”


  善桐自己出嫁的時候,是巴不得能快點到夫家去,把這煩人的親事做個了解的。對女兒家的忐忑心情並不了解——她實在也是太熟悉含沁了,因此對鄭姑娘的心事,她也說不出什麽安慰的話來,隻能說,“二哥人是極好的,西安雖然遠了一點,但要比京城輕鬆多了,你就隻管安心吧。”


  如此泛泛地安慰了幾句,鄭姑娘又倒在被上,低聲問,“聽說他臉上有疤……”


  這門親事,桂家直接和鄭家接洽,也沒誰問過鄭姑娘的意思。善桐心頭一個咯噔,忙說了些桂含春的好處,鄭姑娘聽得臉上慢慢帶了笑,卻始終還是有些幽怨的,“麵都沒見過一次,就要巴巴地跑到這麽老遠……弟妹別笑話我,我心裏有點說不出的生氣呢……”


  “這要換作是我,我也生氣。”善桐也理解鄭姑娘,“就是我和含沁都成親了,我去京城時候也有點生氣呢,給他生孩子,他還不在家裏——”


  兩個人對視一眼,鄭姑娘噗嗤一聲,反而破涕為笑,又有點害羞地問,“聽說西安那邊,男女大防也沒那麽嚴格,你們都是成親前就認識的——連大嫂、三弟妹也是這樣嗎?”


  “倒都是這樣。”善桐才要繼續誇誇桂含春時,忽然聽見外頭風聲裏似乎混了些響動,她一下住了嘴,也打手勢讓鄭姑娘噤聲,側耳細聽了一番,隻覺得斷斷續續,似乎有金鐵相擊之聲順著風被吹了過來。鄭姑娘也聽出來了,滿腔幽怨估計都被嚇沒了,她一下抱住了善桐的胳膊。“這、這是……”


  善桐擺手道,“不要緊,讓三哥帶人過去看看就知道了,我們人多馬壯,又有火銃,還能出什麽事兒?”


  一邊說,一邊掀簾子出了帳篷,揚聲把六醜叫來,不多時六醜也回來了,“堂少爺已經派人去瞧了,說是這一帶不怎麽太平,這批人走在咱們前麵,可能是白日裏就被盯上了。”


  鄭姑娘顯然生平第一次親曆大劫,雖然同她無關,也興奮得坐不住,在帳篷裏轉來轉去的,旅途的疲憊簡直一掃而空。善桐看了直笑,本想說:“這你就這樣了,若是打到你頭上來呢?”


  此時估計人已經到了前頭,兵器相觸聲有之,嗬斥聲有之。風吹來滿滿都是熱鬧,過了一會,隻聽得兵士們說笑著就近了營地。桂含芳使人過來道,“就是十幾個小蟊賊,已經被攆跑了。那群人死了幾個,也有些傷的。別的都還好,我們能幫,唯獨有個堂客受了驚嚇,我們不便照料。”


  善桐忙道,“還不快領過來喝杯熱水緩緩。”


  就令六醜過去安頓,鄭姑娘也披衣出來,顯然想湊熱鬧,善桐索性令她們將人領進來問話,一邊準備了些細碎銀子,同鄭姑娘道,“也不知她的盤纏被搶去了沒有。”


  正說著,外頭便領進了一個少婦,她頭上還戴了帷帽,乍一進帳篷,燭光掩映間有些怕人,鄭姑娘一縮肩膀,那邊六醜知趣,便搭訕著道,“嫂子,您別怕,我們都是良善人,且摘了帽子坐著喝口水。”


  一麵說,一麵將帷帽去了,竟沒問過主人,善桐一眼看去,還沒怎地,隻覺得那人有些古怪,含著臉望著地麵,隻不作聲。鄭姑娘卻啊了一聲,驚訝之色,溢於言表。她心中一動,仔細端詳了片刻,也不禁輕輕驚呼。


  ——雖然風塵滿麵,但輪廓是錯不了的。再結合鄭姑娘的表現來看,誤認的可能幾乎沒有,這……這不是許家那位二姑娘嗎?

  帳內兩妯娌頓時麵麵相覷,一時間確實是誰都說不出話來了。


  許二姑娘估計肯定也知道自己是被認出來了,她依然死死地低著頭望著地麵,雙唇抿得都快青了,卻是一眼都不肯看向兩妯娌。鄭姑娘顯然也處在極度的震驚中,雙唇開合幾次,都沒話出來。還是善桐畢竟經過事情更多,整理了一下,依然開口道,“還是先喝杯水……你們人少,帶的東西肯定不多,一路都沒怎麽喝過茶吧?”


  或許是因為她語氣真誠,沒有絲毫鄙視,許二姑娘的肩膀稍微鬆弛了一點,她還是低著頭,卻慢慢地一步步挨到了桌邊,接過了善桐遞來的茶水。


  善桐衝六醜使了個眼色,令她把下人們都帶出去,自己和鄭姑娘交換了幾個眼色,這才徐徐問。“不是才聽說二姑娘大喜……”


  這句話倒是把二姑娘給炸醒了似的,她一甩頭,幹脆利落地道,“就因為我不想嫁給範家,我才跑的。”


  於是不但承認了自己的身份,還把私奔的事給一並認了下來。善桐忙道,“這……是和誰一塊——”


  “那人還不在這。”許二姑娘臉上有一絲黯然,答得卻也依然爽快。“他令把兄弟把我送到西安老家小住,待過一段日子再來找我……不想路上遇到這事,同行幾個人倒都講義氣,把我護在後頭,他們自己……”


  她瞥了善桐一眼,卻依然不看鄭姑娘。鄭姑娘自己忍不住了。“於翹!你,你,你怎麽……”


  她你不下去了,顯然,這兩人從小認識,再沒有交情,在這種地方也算是朋友了。


  許於翹瞥了她一眼,冷冷地道。“家裏是商戶就不說了,肥得似豬,連舉人都是買的,換作是你,你嫁?”


  鄭姑娘頓時啞口無言,善桐咳嗽了一聲,禁不住說,“可你這樣跑了也不是辦法……這要不是遇著了我們,你旅伴都沒了,孤身一人,身上肯定也還帶了錢的,這麽年輕貌美的——”


  許於翹一抿唇,又垂下頭去,不說話了。


  善桐和鄭姑娘再對視了一眼,鄭姑娘一扯善桐袖子,兩人便都起身進了裏間。


  “我知道你想什麽。”居然是鄭姑娘搶著說話。“咱們可不能送回去……她自己回去還好,要是被咱們送回去的,本來不死的,這下怕也……”


  私奔這種事,當然在西北也絕不在小。但善桐也沒想過在京城這是會鬧出人命的,她嚇了一跳,“這不至於吧。”


  鄭姑娘麵色肅然,搖頭道,“換做是我們家,那也一樣是一個死字。她還是庶女……就嫡母疼她,幾個嫂子都是有女兒的人,這件事要沒捂住,以後族裏女兒怎麽說親?就為了一族人著想,肯定也是——”


  她輕輕地在脖子上拉了一下,斬釘截鐵地道,“咱們非但不能給送回去,這件事還得爛在肚子裏,當著許家的誰也都不能提起。”


  隻看她人還沒過門,片刻前還在想家、害怕,現在就這樣果斷地做了善桐的主,便知道這是個當主母的好料子。善桐忍住微笑衝動,也肯定了鄭姑娘的意思,“你說得對,咱們不能把人往死路上逼。可現在這個樣子……難道還帶回家去?這也不大妥當吧?”


  鄭姑娘嚼著唇,一時也犯難了:同行的人都沒了,一個女兒家,私奔的情郎還在京裏,就算知道情郎老家何處,就這麽過去,能行嗎?可要不送過去,難道還送回京裏?那可是許家的大本營,萬一這被許家察覺出蛛絲馬跡了,追查到桂家身上,那真是跳進黃浦江都洗不清了……


  善桐和鄭姑娘麵麵相覷,兩人誰都沒有說話,過了一會,鄭姑娘把眼神調到帳篷布上,望著許於翹的身影,低沉地感慨。“從前不知道,她膽子居然這樣大……”


  罕見地,她的語調裏沒有鄙視,沒有驚訝,倒有——


  善桐吃驚地眨了眨眼睛。


  她竟是聽出了一股深沉的羨慕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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