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第103章


  接下來一段日子,楊家三人自然是一心等著定西的回信,因為桂家幾兄弟都被派出去巡邏,善桐雖然有心再給寶雞家裏捎一封信,也算是報報平安,但也一時間找不到人幫手,隻得安心與楊四爺並善榆在軍營中住著,一應飲食熱水等等,桂含春自然是早安頓過的,每日三餐都有人送來不說,也不知道是桂元帥示意,還是桂含春預先做了安排,過了兩日,還有人為善桐專門加蓋了一頂小帳篷,就依附在大帳內向裏開門,倒避免了善桐起居上的尷尬。


  榆哥有時候還會出去遊蕩一會,居然不時走到權仲白帳篷裏去和他聊天,楊四爺更是常去看望溫老三:溫老三在半年前的那一次風波中,表現得也算出眾,小五房履行諾言,果然動用關係,為他在軍隊中謀了個十夫長的缺,不過眼下溫老三還沒能混上戰場,不過是在軍營中操練巡邏,上夜值宿罷了。得了空閑,能和楊四爺攀得上話,他自然也是願意的。


  善桐卻要低調得多,小姑娘上回自己出去,就險些闖下了天大的禍事,這一次自然是小心又小心,橫豎認識的人也都不在,成日裏不是在帳篷中,運用笨拙的針線工夫,為哥哥、叔叔縫補一路上磨損的衣物鞋襪,就是看醫書解悶:這些醫書雖然常見,但上頭權仲白自己做過的批注,恐怕令天下醫者都夢寐以求,要不是榆哥和權仲白居然十分投契,恐怕還借不出來呢。


  住了三天五天,她也漸漸摸清了何家山這個大軍營的布置:何家山雖然帶了個山字,本身其實地勢並不太崎嶇,鄉民自己日常居住的村落,已經被改建成了一個龐大的軍需品調運站,日夜有軍糧從這裏轉運到前線各地。而自己居住的這個區域,其實緊挨著村落,也算是大後方了。真正的將兵們,都是隨著調令來回無定,他們的住處要往更前麵走,也並不固定,可能前一刻這一片還立滿了帳篷,而第二天過去,隨著軍隊開拔,就是一整片空地了。


  在軍營後方,也不是全沒有女眷,善桐所能接觸到的,就有專管漿洗軍衣、縫縫補補的針線媳婦、婆子們,再往西邊去,是一片被嚴格看守管製起來的軍妓營,善桐一開始還不知道那是什麽地方,後來知道了,便不敢再往西邊溜達。可隻要過了一道粗大的木柵欄,那就純是男丁的世界了,非獨如此,一般後勤的閑雜人等,要想溜達過線,必須經受到嚴格的盤問。在裏麵居住的都是各地回防休整的將士們,本來幾乎都是桂家嫡係的人馬,隻有平國公世子和三少爺帶領了一小隊人馬,也在裏頭居住,可平國公這一次過來,帶來了一大股軍隊,這幾天柵欄後頭都很熱鬧,自然也不乏爭吵衝突,不過軍法無情,平國公治軍酷烈不說,就是桂元帥,據說也是鐵麵無私、翻臉無情之輩,因此軍容軍紀,都還算平整。


  隨著漸漸了解軍營構造,善桐這才明白自己能夠和桂元帥對麵,其中蘊含了怎樣的巧合:桂元帥的中軍大帳雖然在大後方也有一個,但他平時幾乎都不回來居住,那天是因為權仲白要來給他扶脈,又要過軍醫營中講課,不好讓神醫亂跑,他這才特地從軍營裏趕出來,等神醫的……


  連軍中隱隱隻居平國公一人之下的當朝一品大元帥都要待權仲白這樣客氣,可自己卻是又想著要讓權仲白為榆哥治病,又暗自提防他要拿榆哥練手,善桐其實自己都有幾分不好意思,尤其是據說權仲白待榆哥很和氣,兩個人也很聊得來,最近他更是從百忙中撥空出來,為榆哥做了兩次針灸,試探著能否先緩解榆哥的症狀,醫者仁心,更讓善桐感到自己實在滿身傖俗,可在心底也難免有個小小的聲音一再提醒:越是想要拿榆哥練手,權仲白豈非越是要取得自己一家人的信任?畢竟皇上就是再著緊自己的病情,也不可能強行掠走榆哥,讓權仲白開顱:到時候榆哥驚怒交加之下,開顱成功的機會,肯定更加渺茫。這種事本來就是這樣,不可能牛不喝水強按頭的……


  善桐漸漸地就越來越覺得,對世間事了解得越深,越有茫然之感。很多時候是非黑白,非但沒有分明的界限,甚至也將永遠沒有一個確切的答案,讓你知道你究竟是對還是錯。尤其是人心,特別是人心,從前看不懂的時候,覺得一切都那樣理所當然,那樣簡單,如今開始看懂了,才覺得人心太複雜,好似水中望月霧裏看花,什麽都不能看到分明。很多事含混著也就這麽含混著過去了,經不起尋根究底,也就不尋根究底了,可這件事牽扯到了哥哥,又直接與性命有關,權仲白到底是什麽心思,善桐是不能不想明白的。


  或許是生平第一次這樣糾纏於一個很難得到答案的問題,善桐便顯著地沉默了下來,平日裏除了看書之外,就是在帳篷門口曬曬太陽,又發發呆。不知不覺間,又是四五天過去,二老爺的回信到了,也很簡單:不日就是年底,他本來就到何家山有事,這件事,等他來了再做打算。


  這兩年來,二老爺在糧路上下的心血,善桐也是能感覺得到的。寶雞就在左近,他是兩年來都沒有回家看過一眼,人更是老了不少,四十多歲的年紀,已經早生華發,看著和小老頭似的。就是到了何家山一帶,有時候自報家門,“我是糧道楊海清之子”,這班軍爺也都肅然起敬,誇獎一句,“楊糧道真是周旋財務料理糧食的好手”。這樣重量級的人物,在這時候動身到何家山來,把定西一帶繁忙的軍務擱下,已經是對即將降臨的大戰,做了更深的暗示。更不要說善桐聽忍冬閑話,也知道這半年來,各家的少爺陸續都上了戰場,這肯定就是為了能在緊接著的這場大戰中擠著上上場,不至於新丁一個,就是要照顧都排不到好差事……要是在往日裏,她一定是興致勃勃地揣測自己認識的幾個‘將二代’都有什麽差事,能力又是誰強誰弱。雖然略嫌三姑六婆,但閑著也是閑著,善桐也從來不否認自己的好奇心一向是很旺盛的。可這幾天,她是怎麽都沒有精神,隻要一想到榆哥可能要躺上那具韃靼死屍躺的木榻,她就一陣惡寒,頓時又鬱鬱寡歡起來。


  這一日早起吃過飯,她又要縮回自己的小帳篷裏看書。因為榆哥和權仲白混的好,住所又在左近,溫老三今日還輪休,楊四爺吃過飯就去找溫老三釣魚——軍中管得緊,不許吃酒賭博,楊家人因有祖訓,絕不準嫖宿,因此溫老三一旦閑下來也是無聊得很,時常還過來坐坐,和善桐等人也漸漸熟稔。這一次釣魚,他還讓善桐跟著一起去:“讓你嚐嚐凍魚生的滋味”。偏偏善桐無心出門,終於是給推了。


  在帳篷裏坐了一會兒,考慮到衣物實在是補無可補,她便打算把自己一開始上手時,手藝還生澀的那些作品給拆了重做,卻是手才一動,那邊榆哥就探進頭來,結結巴巴地道,“別老在屋裏呆著,多悶得慌,你、你要閑著,就和我到子殷大哥那裏坐坐玩玩。”


  也不知道究竟是針灸有用,還是善桐的心理作用,她總覺得榆哥現在雖然說話也還有些結巴,但較從前是要好得多了——隻是又不敢說,怕最後不是,榆哥空歡喜一場。她也實在是閑坐得久了,無聊得厲害,便想,“我這樣傻想傻想的,有什麽想頭?還是要多認識權神醫一番,對他的為人知道得才更清楚些。”


  就隨著榆哥一道出了帳篷,出於習慣,就要挽著哥哥的手一道走,不想榆哥卻抽出手道,“哪、哪有兄弟之間環著手走路的?”


  善桐真是覺得他反應的速度,比起從前要有些微加快,雖然還將信將疑,但心中卻也難免喜悅,抿嘴一笑,非得要環住了榆哥的手,道,“我們家兄弟感情特別好,不行麽?”


  榆哥翻了個白眼,也就由得她去了,兩人這樣走到權仲白帳篷前頭,善桐才要鬆手時,卻見權仲白蹲在路邊,不知在做什麽,卻是麵朝著自己二人,早把她的小女兒情態看得清楚,正彎著眼睛在笑——也不知道是笑善桐,還是笑自己的心事。隻是他這一笑,風流又好像水墨一樣,在硯中險險蕩漾,就差一點,就要濺得一地都是。


  善桐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忙抽出手來,嘟著嘴並不說話,倒是榆哥駕輕就熟地道,“子殷大哥,閑著也是閑著,來找你說話。”


  權仲白嗯了一聲,又直起身來,善桐見他手裏拿了一根長樹枝,樹枝上還沾了泥土,一時間又忘記了羞澀,上前幾步,探頭一看時,便不禁笑道,“權世兄,你多大的人了,怎麽還拿樹枝戳土啊?”


  權仲白輕輕拍了她腦門一下,責道,“小小年紀,嘴皮子這麽厲害幹嘛。”


  雖然見麵次數不多,但他對善桐真是一旦都不見外,可又清楚明白,並沒有一絲曖昧在。善桐看他,也覺得他好像是河那邊的人,雖然看得眉眼宛然,兩邊似乎也都對彼此有些好感,但卻清清楚楚,知道這份好感,就好像對天邊的雲彩,對地上的澗水一樣,是“雲在青天水在瓶”,個中奧妙處,卻隻能意會,難以言傳了。


  也就是因為這樣,她當著權仲白的麵,反而不像是當著桂含春那樣緊張,總要顧慮著自己的一舉一動,在桂含春眼中看來會是如何。對權仲白的責怪,也不過是嘻嘻一笑,並不太當回事。“我瞧著可不就是拿樹枝戳土玩麽?權世兄行為舉止,全都大出世情,誰知道拿樹枝戳土,沒有什麽深意呢?”


  “這你就說對了,對我們和藥打交道的人來說,簡直是上有天堂,下有西域,何家山這一帶常年無人種藥,真是暴殄天物,黨參、當歸,都是最喜歡這種氣候的,土壤又肥……”權仲白一邊領著二人入賬,一邊拿起白布擦手,又率先穿過了兩頂帳篷,進了那個冰冷透風的‘開顱室’。善桐一眼就看到那個倒黴的韃靼人,不過這一次,他身上幾乎已經沒有一塊好肉了,非但頭頂被鑿開了一個小洞,兩肋洞開不說,就連一處肌膚都被剝開了去,露出了淡黃色的人油,同色做暗紅的血管。


  雖然是第二次看到這具屍體,但善桐還是深吸了幾口氣,才壓下了嘔吐的衝動,倒是榆哥駕輕就熟,已經托腮在案子邊彎下腰去,向善桐介紹道,“你看,這就是人的五髒六腑了。這是心髒……這是肺髒……”


  善桐雖然不是很怕,但終究看著這麽血淋淋的東西,也不很愉快,正要別開眼時,見權仲白望著自己笑,又有些不服氣,跟著榆哥看了幾眼,也看出興趣來,從咽喉開始,一路認到了腸子,這才咋舌道,“都說豬腸長,其實人腸也真不遜色,這堆堆結結的,簡直像個線團!”


  榆哥嗯了一聲,興趣顯然就不在這個方麵,“其、其實,都說人膽大,但膽再大也大不過肝……”


  就要用手去碰那人的肝,卻被善桐一手拍開了,斥道,“亂碰,髒!”


  榆哥似乎對人體甚有興趣,他轉來轉去,心癢難耐地道,“軟尺難得,不然,真想量量這人內髒的尺寸!再量量這腹腔的大小!”


  善桐忽然間覺得有些奇怪——榆哥平素裏,一句話結巴上兩三次,也是常有的事,可眼下是兩句話就結巴了一次……


  她看了權仲白一眼,神色略帶征詢,見權仲白微笑點頭示意,心是猛地一提,連呼吸都急切起來,卻又壓抑著不敢被榆哥發覺,忙思忖著,順著榆哥的興趣道,“其實腹腔也沒什麽好量的,我看呀,還是這頭腔有玄機……這頭骨有多厚,頭腔有多大,腦又有多重呢……”


  榆哥興奮得滿麵放光,麵上第一次流露出了讓善桐幾乎為之感慨的快樂,“就是,就是!一想到,我心裏就和貓抓的一樣!”


  非但不再結巴,他連說話、呼吸的速度,都要比平時更快了幾分,聽起來不再有遲緩滯澀之感,幾乎就同善桐一樣了……


  善桐又陪著榆哥說了幾句,她找不到話茬的時候,權仲白就接起來話頭,他畢竟是個醫者,說到人體,要比善桐更健談得多,榆哥說到暢快處,一邊手比一邊口說,竟是思維敏捷、口齒便給,雖不說妙語如珠,但也絕對稱得上反應靈動,善桐漸漸是連話都說不出來了,隻能退到一邊,滿是驚異,又滿是感激地望著權仲白。


  直到榆哥說得累了,告罪去了淨房,她才輕聲問,“神醫,我哥哥的病,這已經是有好轉了?可、可才針灸兩次——”


  權仲白麵上就帶了一縷孩童一樣天真的得意,可就像是任何一個醫者一樣,從來都是壞話說在前頭。“針灸不過是治標不治本,不開顱,他一輩子也沒法全好——”


  見善桐麵露失落,他又咳嗽了一聲,才徐徐道,“不過,針灸、湯劑並下,也的確可以加速他行血的速度,將血瘀化開少許,或者不是沒有可能。不過,小姑娘……我看你哥哥的病,有三分還是心病啊。”


  善桐聽得極是入神,見權仲白頓住沉吟,並不說話,不禁就踏前幾步,拉住權仲白的手,連聲問,“什麽,什麽心病,權大哥你別賣關子,求你快說吧!”


  最後一句,到底還是忍不住拉長了聲調,露出了少女的任性與嬌憨來。


  卻恰好在這個時候,帳篷簾子一掀,幾個兵士抬著一個箭豬一樣的物事奔了進來,連聲道,“神醫神醫,快,還有一口氣呢!”


  善桐定睛一看,卻見那箭豬竟是個人——居然還有一口氣在!偏偏渾身上下,連盔甲縫隙裏都插滿了箭,有些似乎已經穿透了盔甲,射進體內。就算是她,也被這詭異而駭人的景象嚇得六神無主,往後一縮,縮到了權仲白身後,又伸出頭來看時,正好一個兵士拉下頭盔,也望了過來,兩人目光相觸時,善桐更是一呆:就有這樣巧,這個人,居然又是桂含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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