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第94章


  接下來的幾天,善桐倒是很老實,連善榆、四老爺都不曾出去定西亂逛,隻是在家中安穩閑坐:在善桐,她本是女兒家,在這個大軍營裏四處走動,未免不便。到時候讓二老爺知道了,肯定又要落下埋怨。在善榆同四老爺,則是四老爺唯恐桂含春遣人來報信的時候,自己出去閑逛了誤事。天氣又冷,要是有誰受了風寒那也不好,因此雖然到了定西,但接連七八天,善桐看到的也就是井口大小的天空,連城牆的邊邊都沒有沾上。


  她這一次出來倉促,肯定是沒帶書本隨身,桂太太又是個將門淑媛,雖然也不是不認字,但顯然對讀書寫字沒有太大的興趣,屋內除了兵器,竟是一無所有,善桐得了閑就和丫頭們聊天,她多了個心眼,也不多問桂家的事,免得又被婢女們打趣,隻是圍繞著前線軍情打轉,幾天下來這才知道,都說定西是最前線,其實定西本身府城根本也還距離前線有一段路了,真正的大本營還要在臨洮何家山一帶,那一處才是兩軍交戰的鋒線所在,現在已經堅壁清野,除了軍士之外,沒有任何民夫商戶入住。像定西這樣始終還有商家經營、邊民繁衍的城市,之所以成為北地軍事的重心之一,主要還是因為邊軍輪流換防回來整頓,會在定西一帶落腳。


  “老帥去年一年,倒有七八個月在何家山呆著。”那服侍善桐入浴的婢女忍冬是最嘴快的,一邊蹲在廚房邊上削蘿卜,一邊就和善桐嘮嗑起來,“何家山那邊還好是有洮河,要不然連水都喝不上。不過那邊也亂,打得很厲害,幾年前剛開始打的時候,北戎那群韃靼還妄想攻下何家山長驅直入,把整個陝西都打下來。現在是我們出去掃蕩他們……不過聽老爺身邊的親兵說,韃靼主力還在,這一時半會的怕是也打不出什麽結果來,老爺著急得很。幾次都跑到武威去找許家公爺商量,現在是許公爺過來了,隻盼著阿彌陀佛,能盡快打一場大勝仗就最好了。”


  底下人陷於身份,見事隻能見到眼前三分,這些事聽在善桐耳朵裏,就多了幾分別的意味:西北糧草供應跟上了,兩位將帥再沒有了延誤戰情的借口,而後方肯定是盼望著一場大勝的,皇長子可還虎視眈眈地在一邊等著呢。為了打通西北糧道,東宮黨肯定沒有少做工夫……也難怪兩位老帥都這樣著急了,這小半年來雖然也說得上是捷報頻傳,但韃靼的實力還是沒有受到根本損傷……


  “也是將門虎子。”忍冬年紀畢竟也不大,說起少將軍們的事,最是眉飛色舞,“家裏幾個少爺就不說了,許家打從大少爺算起——真是個小諸葛!三少爺、四少爺,也是兩員萬人敵的虎將。都說世子六少爺是個嫡子,難免嬌貴了些,不想作戰起來也是勇猛得不得了,左手刀法赫赫有名,手裏已經留下了十多條韃靼人的頭顱了。還有衛家的麒山少爺,也是我們太太看著長大的——”


  如數家珍地說了七八個將二代,卻怎麽都不提桂家,話說到一半,又停下來笑眯眯地看著善桐。


  以善桐現在的城府,又哪裏不明白她是在逗著自己問桂家的事?隻是這忍冬聽口齒,和桂太太也是極熟稔的,她度桂太太心思,這應當是她放在定西服侍桂老爺的心腹。隻是因為桂老爺住在軍營裏,她不便進出,這才在小院內棲身。善桐雖然也好奇桂家幾個少爺的軍功,但卻決計不想給桂太太留下‘私下打聽少爺私事’的印象,因此隻笑道,“也不知道現在桂世伯人在何家山還是在定西呢,就怕小神醫都不進定西的城門了,直接就去何家山……”


  忍冬倒沒有介意善桐的話頭,她很是有幾分感慨,“孝女也見得多了,像您這樣又能幹又大膽的小姑娘,敢陪著哥哥千裏求醫來的,真還是第一個。小神醫其實也在這院子裏住過呢,是個好人,您就放心吧,他不喜歡的是自我作踐,作踐了一身富貴病的上等人。可您和您哥哥這樣的實心人,小神醫是決不會回絕的!”


  善桐禁不住露出一個笑來,她把頭擱在膝蓋上,又抬起眼望著天,輕聲道,“借您的吉言吧!”


  頓了頓,又忍不住將心事露出了一點,“其實一麵是等得心急,一麵也是怕……”


  話說到一半,隻聽得吱呀一響,楊四爺開門進來,身後還跟了桂含春、桂含芳,並一個善桐並未見過的青年,見到善桐蹲坐在門檻上,楊四爺忙就對那青年道,“侄女兒無狀,得罪世侄了——”


  善桐隻看了他一眼,就知道這一位也一定是桂家的子弟兵,因見三人盔甲上都滿是塵土血跡,便不言聲起身站到一邊,隻是福了福身,便算是招呼過了。倒是忍冬早就堆滿了笑迎上前去,利索地接過了桂含春手中的頭盔,笑道,“三位少爺是過來洗澡的吧?這就去燒暖房預備熱水!”一邊說,一邊又衝善桐微微一點頭,便轉身出了屋子。


  聽了忍冬這樣說話,善桐哪裏猜不出來,眼前這位眉宇和桂含春、桂含芳頗多相似之處的青年,便是桂家長子桂含欣了。隻是因為這三個人是過來洗澡的,多少有些不便相見,她正要回避出去時,含芳倒是叫住了她,笑嘻嘻地道,“三世妹,一年多沒見,見了也不招呼一聲!”


  他和衛麒山這對難兄難弟,倒是頗多相似之處,兩人眉宇間都有一股天然的煞氣,隻是衛麒山因為眉清目秀,天然有一股江南文士貴公子的病弱態度,這股煞氣就顯得陰狠。桂含芳卻是一臉滿不在乎的紈絝樣子,這煞氣中還混合了霸道。此時盔甲上又有一片暗紅血漬,一般大家小姐,看了總要大皺其眉,桂含芳一邊說,一邊還有意晃到陽光底下,唯恐善桐看不清楚——這邊桂含春已經蹙起眉頭,溫言道,“含芳,一身塵土,又是長輩麵前,你仔細失儀——”


  楊四爺就隻好嗬嗬地笑,張開口要說什麽,又說不上來,善桐望了他一眼,在心底歎了口氣:四叔平時場麵上的應酬倒還不至於這樣,此時情況特殊,這幾個桂家少年雖然和他差了輩,但身份尊卑是顯而易見的,自己一家又有求於桂家,應對之間,難免就現出局促來了……


  “桂三哥好。”她幹脆利落地回了桂含芳一句,又看了他一眼,想到桂含芳和桂含沁其實是一樣的年紀,如今他都混上陣去了,將來隻要大秦能勝,論功行賞,軍功少不了他的。可含沁卻隻能辦些運送糧草、巡邏後方的瑣事,心中倒是一陣為含沁不平,便略帶了詫異地道,“咦,如今桂三哥一身的武藝,竟是已經用來殺敵了?真好得很。”


  這句話暗藏鋒銳,敲打的就是桂含芳和衛麒山一道四處惹事的往事,桂含芳倒被她說得很下不來台,一陣訕訕然。楊四爺還沒回過味來,那邊桂含春眉眼已經彎了起來,就連桂家大少爺都多看了善桐一眼,笑道,“楊三姑娘好銳利的詞鋒!”


  一開口,就是嘎嘣脆的西北土腔——或者因為桂含芳是幺子,得到母親的格外嬌養,或者是因為天生做派不同,桂家的這兩個大些的兒子,都是樸素剛健,什麽煞氣外露,那是沒有的事,不知道的人,簡直要當他們是尋常的兵卒了。桂含春為人要溫和一些,還要照顧善桐是個女娃,說話時難免軟了幾分,桂含欣竟要比他更爽快十倍,也不管善桐一個未出閣的女兒家方便不方便和他直接對話,一邊在堂前坐下,一邊就道,“本來是不該冒昧過來打擾的,不過定西軍營裏要洗澡不大方便,方才衝殺一路,身上又粘了不少血跡塵土!我沒過門的娘子又要來看我,隻得貿然登門了。四老爺、三姑娘,得罪勿怪!”


  哪有這樣大剌剌地就把自己上門的委曲端到台麵上來的……四老爺連聲說,“不要緊,這本來就是桂家的地方。”那邊善桐已經忍不住瞅了桂含春一眼,眼色裏不禁帶了幾分詢問,桂含春含笑點了點頭,又輕聲對桂含欣道,“大哥,三妞是京城來的,和咱們西北做派還不大一樣,你仔細嚇著她了。”


  桂含欣滿不在意,掃了弟弟一眼,“也不是我嘴上沒把門兒的,知道慕容氏要來,心裏就歡喜得逢人就說。她要過來,自然是安排到這裏住下最穩妥,人又不懂事,少不得要三姑娘多照顧,這不是就勢就挑明了說?也省得不知道怎麽開口!”


  非但是挑破了桂含春的擔憂,那位慕容姑娘人還沒到呢,就已經當著別人的麵說自己未婚妻‘人又不懂事’……善桐簡直都有幾分哭笑不得,她總算明白桂太太為什麽許他娶慕容家的姑娘了:這個性子要撐起桂家的將來,著實是懸了一點兒。


  含春、含芳兄弟麵上也都帶了幾絲無奈,桂含春才道,“就是這樣,也等洗過一身塵埃,再緩著開口吧——”那邊院門一響,一個做長隨打扮的小廝兒疾步進了院子,直入堂屋,桂含春霍地一聲就站起身來,急道,“是子殷兄有了消息?”


  他雖然不是楊家人,但麵上的焦急與關切真不像是作假,善桐看在眼底,心中先是一暖,緊接著又醒悟過來,頓時多了幾分著急,望著那小廝兒等著下文。那小廝喘了半日的氣,斷斷續續地道,“是、是進了定西!不過在城門處,問得大帥在何家山,連城門都沒進就直接撥馬出去了……要攔都沒有攔住!”


  桂含春眉頭一皺,掃了兄弟們一眼,斷然道,“四世叔快備馬,咱們今晚必須追到何家山去,不然到了何家山,恐怕子殷兄行蹤又更飄忽了,見過父親會不會私自出關,真是難說的事!”


  善桐也顧不得再好奇那慕容氏的姑娘了,說了一聲“我去找大哥”,便回身奔出了屋子,在跨院裏找到榆哥時,他還蹲在地上,手裏拿了個算盤,麵前又擺了個沙盤,喃喃地不知在算什麽,善桐來不及一聲,先草草拾掇出了一個包袱,又自己去換了男兒們的衣服,那邊忍冬也幫著手收拾了行裝,馬牽到院子裏等著,善桐翻身上馬時,桂含芳又和桂含春一道出來,桂含春口中道,“你留在這看住大哥……別跟著我了。”


  桂含芳掃了善桐一眼,有意就放大了聲音,“十二個時辰沒睡——”


  話音沒落,桂含春麵色一板,通身溫和氣質頓時一變,一股濃烈得幾乎有若實質,一望即知是在血海中磨練而出的煞氣自然而然噴薄而出,桂含芳頓時為他所懾,不敢說話。善桐心中卻已經難受起來,怯生生地叫了一聲“桂二哥”,咬著唇又說不下去了。


  此時楊四爺已經帶了善榆從裏邊院子出來,桂含春也不多說,衝善桐點了點頭,道了聲,“別怕,我心中有數。”又瞪了含芳一眼,冷聲道,“聽話,再頂嘴,你自己知道厲害。進去看著老大,別讓他又闖禍,事情辦差了,自己找我領罰。”


  當著桂太太的麵,都是一臉吊兒郎當的含芳,此時卻和榆哥見了二老爺一樣老實,他束手侍立,低沉地應了一聲,乘著桂含春不注意的時候,才抬起頭來狠狠地剜了善桐一眼。善桐心裏愧疚得很,轉開頭不敢看他,過了一會,等人馬到齊,便隨著桂含春一道出了院子,一路放馬狂奔。


  從定西府城到何家山,其實也就是小半天的路,要不然桂家三位少爺也不能說回就回,一行人心急著要趕上權仲白,一路連馬力都不曾珍惜,縱馬狂奔之下,不到兩個時辰就進了何家山,遠遠的就隻看見連天的土黃色帳篷井然有序,順著蒼白原木紮成的柵欄,或是做了一字,或是做了井字,處處可見服飾各異的兵士來回走動,隱隱還能聽見震天的軍號聲。雖說整個西北都受到戰火波及,但其實到了此時,善桐才算是真的見識到了前線的景象。


  若是在平時,她自然是恨不得多看幾眼,此時卻是心急如焚,雖然在心中不斷自我安慰:到了何家山還怕他跑了?但又真怕這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小神醫又再銷聲匿跡。立在馬上看著桂含春跳下馬來,和幾個兵士對答了幾句,見他對自己點了點頭,心下大鬆了一口氣,這才覺得自己不知不覺間,已經出了一脊背細細的冷汗。


  有桂含春在前,眾人自然是一路暢行無阻,在他的帶領下很快近了一頂中軍大帳,善桐因更熟悉鐵衛一些,見這中軍大帳附近來往巡邏的兵士,雖然也是一臉身經百戰的凶悍樣子,但麵目間多少帶了幾分淳樸,服飾也有不同,便知道這應當是桂元帥的親衛了。果然到得大帳前頭,桂含春翻身下馬,並不進去,而是貼著帳篷聽了一刻,麵上便多了幾許釋然,又給善桐打了眼色,一行人均下馬來在帳外靜候。


  也不知過了多久,善桐隻覺得雙腳都凍得漸漸麻木時,帳簾一掀,一個二十出頭,風神如玉,簡直望之不似俗世中人的翩翩貴公子一貓腰就鑽了出來,他身著一襲白狐氅衣,一邊走,一邊掃了眾人一眼,桂含春忙迎上去笑道,“子殷兄!”


  善桐這才知道,這就是累得他們一家三人輾轉三地,千裏求醫,威名赫赫的小神醫權仲白了。她幾乎是屏著呼吸,望住了權仲白都不敢動彈,心下來來回回隻想著一句話:原來清朗峻立、通脫華美這八個字,天底下居然還有人可以集於一身!

  下一刻,她這片刻的驚豔,又立時被權仲白簡簡單單的七個字給打破了。


  “現在沒心思扶脈。”權仲白麵上帶了一絲歉然的微笑,他又掃了眾人一眼,雖然竟無一語鄙薄,但不知怎地,那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尊貴清高,居然幾乎深深地烙在了善桐心裏。


  她一下緊蹙起眉頭,就要說話時,權仲白已經舉步向前,竟是連一點遊說的機會都沒留出來。她正欲追上權仲白,可還沒提步,這貴公子的腳步又是一頓,他往回退了一步,目注善榆,輕聲道,“小兄弟,你抬起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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